仍是那湾水,仍是那拱桥。
只是春萍变为了夏藕,蛙声换成了蝉鸣。
一个俊朗的少年,一个邋遢的老者。
元和十三年六月初五,云罗城,留侯桥。
“我真怕你的第二个条件是入赘陈家。”
“你都看到了?”
“自然,我总要知道我这徒弟心性到底如何。”
“其实我想打的人还有很多,可我怕打不过他们。”
“那一巴掌打的舒服吗?”
“陈家以后与我再无瓜葛,只是那一巴掌扇过去后,现在心里只剩下一阵空虚,似乎我还想打很多人,可是我怕打不过。”
“坛子里煮的狗肉,你看好火,莫要偷吃,我去去就来。”
是夜,陈府中的陈姓之人每人脸上都有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仿佛要滴出血来,只是那巴掌是六根手指。
云罗城最大的那对石狮子一夜之间化成了两个人像,一地石屑,一尊石像上似是弄石之人无意间留下了深深的指痕。
左边那个石像头戴纶巾,一脸戏谑神色,下面刻着两个字:曼倩
右边那个石像满脸凝重,一副忧民之色,下面刻着两个字:夷吾
百姓只当是神迹,各种流言蜚语开始在市井之间流传。
读书人却看出了一丝由头,那曼倩便是东方朔的道号,夷吾是管仲的名字。
东方朔是贼偷之祖,管夷吾开营妓先河。
男尊居于左,女卑居于右。
这两个石像再无别字,却无声胜有声,分明是在说陈家男盗女娼!
深邃的黑暗中,一个邋遢至极的老者静静地站在陈府的高墙上,淡淡的星光洒在他身上,微风拂过,卷起他的衣衫,右手中握着一块碎石,慢慢化为齑粉飘散到空中,如雪,如雾。
“有点咸啊……”老者嘴里叼着半只鸡腿,自语了一声,用石屑擦了擦手上的油腻,叹了口气隐没到黢黑的夜里。
瓦罐上的盖子遮不住狗肉的香气,花椒叶的辛麻包裹着狗肉的味道直往林夕的鼻孔里钻,让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不食狗肉,不知人间大味啊。”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拿下瓦罐的盖子,也不嫌烫,捏起一块狗肉扔进嘴里,点了点头然后把瓦罐拿了下来。
林夕拿起酒瓮,倒了两碗酒,双手端起一碗,毕恭毕敬地递给老者。老者擦了擦手,收起了平日里的戏谑神色,正襟危坐,接过了这碗酒。
“师傅,弟子敬您。这第一敬,敬您雨中的讥笑刺讽,让我的血未冷,心未死,仍然记得自己是个人。别人可以轻贱自己,但是自己不能看轻了自己,更不能一身奴性。”
老者点点头,仰头把这碗酒喝下,林夕又递上一碗,才要说话,老者摆了摆手,姿态也不严肃了,斜倚在桥石上,伸手抠了抠脚丫子。
“行了,别敬了。就这么一坛酒,你再敬可就要没了。肉甘肥而酒清冽,正是绝配啊,缺一不可。若是一会只剩下狗肉没了酒水,实在是少了些味道。
咱们俩也不必遵照什么师徒尊卑的礼法,那都是扯鬼扯。敬与不敬在心中不在嘴上。当年赵何嘴上对他老子何其尊敬?结果呢?武灵王被困沙丘宫中三个月,他不管不问,活活饿死。”
说话间起身折了两根柳枝当做筷子,扔给林夕一对。林夕伸手搓了搓上面的柳叶,顺便问了句。
“师傅,我也听过不好市井故事,那些习武之人都有门派,咱们这一派唤作什么啊?”
老者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块狗肉,吹了吹上面的浮灰填进口中,呷了口酒,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才慢慢说道:“什么门派?无门无派,我师傅也没告诉我这一派到底叫做什么。
咱们这一派,生在乱世可为公侯,长于盛世沦为乞丐啊。武艺是旁枝末节,我比较擅长伪造个河图洛书,学个凤鸣狐嘶,劝进表和讨檄文也是片刻可成,至于什么嘉禾瑞兽也能寻到……”
林夕听到这儿,也不惊诧,只是好奇地问了一声:“师傅,你真的会学凤鸣?”
老者白了他一眼,也不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随口吱吱叫了两声。
“这就是了。”
“凤凰这么叫?”
“你听过凤凰叫?”
“自然没有啊。”
“那就是了,你既然没听过怎么就知道凤凰不是那么叫?”老者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有人需要凤凰叫的时候,你就是学几声耗子打架他也会说是凤凰叫。什么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写这个的跟他听过凤凰叫似的,鬼扯。
你怎么不问问别的?你也知道河图洛书,凤鸣狐嘶是干什么的吧?”
林夕不以为然地回了句:“知道啊,造反的嘛,当年秦末大泽乡不就是这样嘛,篝火狐鸣,鱼腹帛书,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振聋发聩啊。只是那鸡鸣狗盗和这些有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