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方翔,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吃辣椒,辣的头上冒汗眼中流泪,锅里还放了大量的花椒,麻的舌头几乎都失去知觉,不过渐渐也吃出了妙处。火锅中的辣椒是用八角、陈皮、桂皮、香叶等调料在油锅里烹香,又和原汁的牛骨头汤一起熬煮,热腾腾的架在炭火上,自然是香气四溢。
韧劲十足的毛肚、松而不碎的牛散丹、薄如纸入口即化的嫩羊肉,吃的众人交口称赞。
“如此寻常的材料,却烹制出这般美味,世人都说番椒是毒药,方兄却拿来烹调佳肴,真是匪夷所思!三代富贵才懂穿衣吃饭,黄某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懂得吃饭的,比起方兄惭愧的紧啊!”黄宗羲边吃边赞叹。
“平常?黄公子是官宦人家的公子,自然觉得平常!不怕各位笑话,我老张平生还是第一次见过番椒,现在放在锅里的俺是认得了,长在树上的还是不认得!”黄须汉子说话的时候,又从锅里夹出一块毛肚。
动作极为流畅,端的是快准狠三者兼备。
众人听完,自然又是大笑,大家心里都清楚,自己也是刚刚知道这东西是从树上长出来的,而且也只晓得磨成粉被油炸之后的样子,至于果子长什么样,依然还是不知道。
物以稀为贵,牛肚、散丹、羊肉固然寻常,但是这作为调料的番椒粉却是极为难得,价钱恐怕不会比鲍鱼、鱼翅便宜。
“这水还不够凉,要是有冰块嚼两口就过瘾了!”黄须汉子被麻辣味道刺激的几乎连舌头在哪里都找不到,却不肯稍停片刻,只是不断的喝凉水降温。
通过交谈,方翔得知黄须汉子名叫张南鑫,陕西米脂人,地道的关中冷娃。自幼练武还读过两年书,认定几个字,但是没应过童子试,后来家道败落就没接着读,十六岁的时候当过一阵子兵,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干了,和一群同乡贩布为生,捎带手也干些没本钱的买卖。
孟古也是米脂人,他是个盗马贼却不在近处偷,专跑到陇西一带偷河套地区的蒙古部落,有时候单干有时候结伙,得手之后换酒肉痛快一阵子,钱花光了就再去偷,有一次和同伙去盗马被人发现,上百名蒙古骑兵衔尾追杀,孟古的同党悉数被杀,孟古射杀了十多人拼死逃回来,但是也被人射的像刺猬,虽然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昏厥,恰巧被前往蒙疆贩卖布匹的张南鑫等人所救,这家伙倒也命大,几口热酒灌下去居然就醒了,从此对张南鑫以性命相托。
从张南鑫的话语中,方翔隐隐听出,孟古虽自认为是汉人,却是在察哈尔蒙古部落中降生的,十二岁的时候只身回到大明。张南鑫一直调侃他,称他为“小鞑子”。仔细看看,孟古其实并不矮,只是身子过于强壮,脖子和头一般粗细,整个人几乎是四方的,所以显得比实际身高矮了不少。令方翔惊讶的是,孟古居然才十七岁,比自己还小几个月,但是皮肤黝黑粗糙如火烧过的砾石,看起来起码三十岁出头,像个沧桑的中年人。
麻脸少年的吃相倒还算优雅,也不像张南鑫和孟古一直拣荤菜吃,不拘荤素都吃上几口,却浅尝辄止。方翔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头皮发紧,他的动作越是显得教养十足,越是觉得诡异。一张姜黄色的死人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麻子,往往是麻子坑中摞着麻子,令方翔想起被敌人用重炮反复轰击摧残的阵地···谁说一个弹坑不会落两颗炮弹来着?
长成这副尊荣,动作越是雅致就越令人作呕,还不如粗声大气更符合本色。方翔对他的印象就是雨打沙滩万点坑,至于五官长成什么样都没有概念···实在是不忍细看啊!
麻脸少年有个拗口的名字叫做封希尧,黄宗羲轻描淡写的说起,他的父亲是绿林豪杰,当年黄宗羲的黄尊素对他父亲有救命之恩,具体是怎么回事儿,黄宗羲没说方翔也不会去问。一楼的三个关中汉子,就是封希尧的手下。封希尧的父亲曾经和张南鑫合伙做过没本钱的买卖,所以这次就拉了张南鑫和孟古合伙做这单生意。
不得不说,黄宗羲年纪虽轻脑子却挺好使,从千里之外的关中请刀客刺杀阉党首领,即使事情失败,只要张南鑫、封希尧等人不被抓住活口,任凭东厂的番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查不出这些陌生人是何方神圣。
按照西北刀客的规矩,收了钱就跟着主家走,不管是当保镖还是当杀手都是主家说了算,主家让杀谁就杀谁,主家出钱自己出命,该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甭问那么多废话。方翔估计,直到此刻为止,除了麻脸少年封希尧之外,其他人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刺杀的目标是谁,更不知道一旦失败将面临满门抄斩的可怕下场。
众人吃的兴起,直到厨房里所剩无几的原料都下了火锅,这才打着饱嗝作罢,张南鑫还不肯罢休,把红彤彤的辣椒汤喝了半碗,直到辣的嘴唇红肿麻的舌头不会打弯才放下碗筷。
张南鑫拍着肚子道:“吃过这一顿,哪怕现在就砍头也活的值了!”
方翔不晓得,是历史的轨迹发生了小小的变化,还是史书的疏漏,自己并没有在书中看到过黄宗羲刺杀魏忠贤的记载。魏忠贤是会如期被崇祯贬斥,在某个不知名的白衣秀才的《挂枝儿》词中黯然自杀,还是会在大哥魏钊的寿宴上,被黄宗羲、张南鑫、封希尧、孟古等人干掉。
如果自己不能尽快和阉党撇清关系,崇祯上台之后方家肯定要倒霉,但是如果这次自己参与了刺杀魏忠贤的行动,不管成功与否,方家同样会面临灭顶之灾。
真是进也难退也难!
现在的局面是老天爷在当庄,提前手里攥了一把至尊宝,自己无论这一注押大还是押小,看起来都是通赔的命···除非是逆了天!
这天,真是能逆的吗?
“乡党,还不知道你多大咧?”张南鑫剔着牙花子打着饱嗝问道。
方翔反问:“你多大?”
张南鑫傲然道:“二十一!”
方翔笑道:“巧了,我比你大一岁,我二十二!”
张南鑫脸顿时拉的老长,瘪着嘴悻悻的道:“财东家的娃就是看着面嫩,比俺还大一岁,俺还得给你叫大哥咧!”
方翔心中暗道,虽然自己只有十八岁,但是却拥有二十六岁的灵魂,如果两世加起来算的话,自己就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了!
这不算占他便宜吧?没让他叫叔叔就不错了!
“在下十六,封公子和孟古是十七,张大哥二十一,这个屋里就数方世兄年龄最大,你是大哥了,小弟敬大哥一杯!”黄宗羲笑着端起了酒杯。
众人纷纷举杯敬酒,方翔面无惧色杯到酒干,众人更是大呼痛快。
楼下突然一阵骚动,方翔隐隐听见二毛子的声音:“掌柜的,你就行行好,给我表妹点吃的吧!”
“大爷,你就发发善心,我弟弟快饿死了,就给他一碗米汤喝,我能干活,我什么活都能干,我不要钱,只要给我家人一口饭吃就行!”
这个声音稚嫩娇弱,应该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您甭给我叫大爷,我给你叫祖奶奶,我的活祖宗,我求求你,到别的铺子讨吃的吧,我要是给你吃的,我一家人就不能活了!你快走吧,今天铺子里有贵客,莫惊扰了他们!”
瓮声瓮气的自然是秦掌柜的声音。
从楼下穿入方翔耳中的有女孩子苦苦哀求的声音,二毛子帮腔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可怜,但是秦掌柜却不为所动。
方翔站起来推开窗子往下看,只见一个小乞丐在门口瑟瑟发抖,秦掌柜张开双臂将她堵在门外。
张南鑫脸色一沉,斜乜了方翔一眼自语道:“这老狗好生的吝啬,一碗米汤值得什么?”
嘴里骂的是秦掌柜,但是对方翔的不满显而易见,屋内人方翔建立的好感转瞬间消失殆尽,每个人看方翔的时候,眼中分明写着四个字:为富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