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郭家后罩房不知为何叮叮咣咣一片,吵得正梳洗的大小姐心浮气躁。顾小溪倒似吃了定心丸,今日梳头格外手稳,小木梳上下翻飞,给大小姐做了个活泼泼的三髻丫。
郭永芳揽镜自照,倒还算满意。丫头开始上道了,越用越顺手。思及曾给她梳了十几年头的曹五娘,心头一阵惆怅。于是开箱取了十两银子,自寻了个荷包装上递与顾小溪,说道:“昨天我忘了样东西,正好曹妈妈不在,你今天再去一趟捎把她。”
顾小溪连声应下。
过了晌午,郭永芳就催着她快点出门。
顾小溪怀揣着小荷包绕到后门处,见四下无人,便伸手推了推门,果然纹丝不动。
她心中暗喜,正要回去交差,刘婆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青着脸过来说道:“少爷早上就叫人过来把后门封死了。从今以后,出入只从前门走。”
“知道了,多谢刘妈妈,我这就回去了。”
“哎!丫头!”见她转身就走,刘婆子急得跳脚,连忙把她拽了回来,低声说道:“要是太太或少爷问起什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要管好你的嘴,否则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顾小溪笑着说道:“我整天守着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能知道什么?刘妈妈且宽心,我什么都不懂,没什么可说的。”
丫头滑不溜手的,话里一点把柄也没留下。刘婆子愣了愣没再吱声,撅着嘴别别扭扭走开了。
回到后罩房,郭永芳见人刚出去又折了回来,甚是惊奇。听她说了缘由,便恼道:“我说为甚的一大早扰人清净,原来就是这个。”她遣顾小溪出去偷见曹五娘,郭永穆是知道的。本以为他会睁只眼闭只眼,想不到直接就封门,这一手真是又狠又准。
顾小溪劝道:“您先顺顺气,万一吵得太太知道了就不好了。不如当面问问大少爷,说不定是有什么缘故呢。”
“我看呢,就是太太让他封的门。又不和我挑明了说,好叫我哑巴吃黄连,堵在心里不能发作。嘿,我这哥哥真真是个孝子。知道的说他是我亲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太太生养的呢。”
这一次可真是冤枉赵氏了。顾小溪摸摸有些发凉的后脖颈,笑道:“小姐这可是越想越偏了呢。您与其在这儿生闷气,倒不如和大少爷说个明白。少爷是个讲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和您过不去的。”
郭永芳冷笑着出了门。顾小溪站在院里张望半晌,不由替那位大少爷捏了一把汗。
且说郭永穆自早上就一直候着妹子前来兴师问罪,看书吃茶望天发呆,等得都要不耐烦了。这时候瞄见郭永芳正往东厢而来,他便忙忙地把荷香支了出去,亲自把妹子迎到书房说话。
郭永芳也不和他绕弯子,进屋坐下便道:“大哥,你使人把后门封上,是因为昨天吃了我的排头不甘心,今天便要还席么?”
郭永穆闻言便顿住了,眉头高高抬成了八字,掩不住的满脸诧异,说道:“永芳,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个做哥哥的,这点胸襟还是有的。”
“咱们再过些日子就要启程了,只留着刘妈妈看家。这宅子虽然只有两进,可带不走的家什也不少,刘妈妈一个妇人看家护院到底还是勉强。我这才问过太太,叫人把后门砌上,多少安心一些。”
见他神色不像作假,郭永芳顿时少了三分底气。
只听郭永穆又道:“你是不是有话捎给曹妈妈?说与我听也是一样的,何必偷偷摸摸叫小溪去传话?万一被太太知道了,又是一桩把柄。”
就是要和曹妈妈合计着挖坑给太太跳呢,这样的话怎好让他去传。然他说得在情在理,郭永芳虽有腹诽,到底还是消了气。
“虽说曹妈妈如今已不是郭家人了,但她也是我的奶娘,这次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临行前少不得要见一见她的。你有什么话,我帮你带到便是。”
郭永芳心念一转,说道:“哥哥说的是,她是我们两个的奶娘,去看她也是名正言顺。既然如此,不妨也带上我去罢,有你作陪,太太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这没什么难的,到时只说我带你出门逛逛,太太碍着面子也不会说什么,必是准的。只是,曹妈妈和太太向来不睦……嗯,水火不容。而你又刚和元家二公子订了亲,从此和太太便是亲上加亲了。”
“谁和她亲上加亲。”郭永芳啐道。
郭永穆没理会她,又道:“自小曹妈妈便视你为亲生的一般,她又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若是知道婚事已定,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前次她给你传的话,险些坏了这门亲。如今你已是情愿嫁把他家,让曹妈妈知道了,心里必是不好受。”
“谁、谁情愿了!”郭永芳急道。
“曹妈妈她老人家心是好的,只是见识浅薄了些。这内里情势,和她也辩不分明。如今分别在即,何必叫她心里不痛快呢?难道说,你还想让她再来一次节外生枝再退一回亲吗?
那必须不能啊!郭永芳扭过脸去不作声。
郭永穆见火候已到,便又转了口风:“你若是执意要去呢,我一定二话不说陪你去。不过要是曹妈妈问起婚事,你还是暂且瞒着她罢。她对太太成见太深,若是认定了太太借婚事坑你,一气之下来家理论还是小事,万一去了庐江就闹大了。”
倘若郭永芳不那么好面子,该服软时服软,郭永穆这句话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偏她是个死撑的,这些日子拿腔作势的,自认心思藏得够深,恨嫁之心无人知晓,不料却被兄长一句挑了海底眼。此时正没脸呢,哪肯去做那自打嘴巴的行径。只见她脸上一搭红一搭白,半晌无话,末了低低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家中安坐罢。”
说罢便起身急急离开,看也不看兄长一眼。
看着向来伶牙俐齿的妹子竟被噎得无话可说,郭永穆肚里笑得花开万朵,面上却还苦苦绷着,跟在后边殷勤问道:“真不去了?那我自己去了?你还有话捎给她吗?”
哪里还有回音,只望见大小姐动如脱兔的背影,逃之夭夭。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走得这样急,奴方才瞧见她耳朵都是红的。”荷香进门不解地问道。
郭永穆闷笑了一会儿,却想起昨日情形来。
他问丫头:“那明日、后日,若是小姐再让你去找曹妈妈呢?总不能说天天都不在罢?”
丫头说:“少爷可速速叫人封了后门,奴的担子便卸下了。”
他失笑:“你的担子是卸了,我妹子可要寻我的不是了。”
“到时少爷只需这般解释??”于是一一道来。
他本是无心调侃,不料丫头说得头头是道,于是慢慢认真起来。“虽然是门好亲,可永芳一直不情愿,正不自在呢,这样激她只怕会适得其反罢?”
丫头但笑不语,似乎不想透露更多,只说道:“试试又何妨?就算不成,终归都是小事,天塌不下来。”
“终归都是小事,天塌不下来。”
家宅事务琐碎繁杂,一个不小心就顺得哥情失嫂意。不必理家的男子们不知个中辛苦,瞧不上这等俗务,有这样的评语也寻常。可这话由一个深宅之中的小婢女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顿时生出几分不凡的气象来。
于是他乍着胆子挑了妹子的海底眼,郭永芳果真乱了阵脚,不复来时汹汹气势。
今日之事,竟都让她料了个八九不离十。
如她所说,“都是小事”,可也足以让人对她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