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期眯着眼,知道香仪心里藏着话,但他此时一点也不想去揭发她。他转过身,把玩着手里的书本,思虑起了梁世邦如今的处境。
看他之前那么心急火燎的要撮合梁伯诚和赵家小姐,大约是想要把梁家和赵家绑在一起的。的确,作为赵丰德爱女的赵小姐大约真的能牵连起两家,成为一条纽带。但是,不管怎么说,赵小姐庶女就是庶女,只要一日宠爱她的赵老爷不在了,梁家和赵家也就完了。
如此说来,把宝全部押在赵家小姐身上的梁世邦,不是目光短浅就是别无选择。
徐子期用手划过书脊,心里暗自有了些计较。
“你说梁世邦夫妻二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徐子期轻轻一笑,转身看着段香仪,继续说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不要方才那些废话,跟我说你真实的想法。”
段香仪被徐子期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那种感觉仿佛又回来了……直达人心的视线,毫不避讳的、坦诚的目光,仿佛能让自己无所遁形。
她被这样的目光感染过,为这样的目光心动过,看来不管如今如何催眠自己,被这样的目光看着的这颗心,跳的还是比以往快些。有些东西大概已经烙在了她的五感中,再也抹不掉。
香仪无奈地笑了笑,自己怎么会忘了徐子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装糊涂,瞒不过他的。
“奴婢之前并没有想过这些。”她看着徐子期,眼里显露出的是恭敬与坚毅,“如果徐少爷能够给奴婢一点时间,或者帮着奴婢想想,也许奴婢还能就此事说上一二。”
徐子期用玩味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不同寻常的小丫鬟,觉得煞是有趣。果然无论如何,她都能让人有所期待。徐子期走上前去,拉了段香仪的手,把她按在凳子上,自己也坐在了她身畔,又给两人都倒了茶,才说道:“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
这话没来由的令香仪开心。她脸上一红,轻咳了一声,嘴里却是说道:“徐少爷莫要说笑。奴婢只是不愿意动脑子罢了,您又何必学我?”
“你觉得我是懒?”徐子期眉毛一挑,说道:“我可是整日都在为伯诚奔波。”
香仪笑了笑,看着徐子期不说话。徐子期也笑了笑,说道:“我知道瞒不过你,但你与我分担一些烦恼又有什么为难的?”
段香仪知道徐子期对梁家的事情有多上心,也不再笑他,正色答道:“奴婢猜想,事情的来龙去脉许是这样的:大少爷恐怕是通过亲家老爷认识赵老爷的。原本他只是个做小辈的,结交之后却让赵老爷给了些信心。恰逢此时大少夫人与大少爷不齐心,二少爷回来,也与大少爷不齐心,因而大少爷定是寻过赵老爷的帮助。赵老爷应给了大少爷什么甜头,让他知道自己可信,随即便撺掇大少爷自立门户。我们曾经猜过,眼下大少爷要有所作为,不倚仗夫人,就是要倚仗大少夫人。奴婢猜想,大少夫人许是把大少爷的计划告诉给了亲家老爷,这才让大少爷慌了手脚。这时他再去找赵老爷,赵老爷却以不能对这非亲非故的人太多照顾而拒绝了他。大少爷随即向赵老爷推荐了二少爷,奴婢觉得,提出这门亲事的人,不是亲家老爷也不是赵老爷,而是大少爷。”
听香仪的猜想,徐子期的眯了眯眼,心下也有了些想法,说道:“如此说来,恐怕我们的担心其实是过了头的。”
香仪没明白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瞪着眼睛,向徐子期投出了不解的目光。徐子期看着香仪的样子,心里一暖,解释道:“原本我们都觉得大少爷是别有所图,是也不是?”
段香仪点了点头,补充道:“这别有所图,恐怕一面是要利用二房与赵家的关系制衡亲家老爷,另一面是要利用赵家的关系在二房处谋取什么利益。”
徐子期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但是,我们却都忘了一件事情。”他笑了笑,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伯诚的身份,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香仪微张了嘴,心里也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徐子期继续说道:“假使我们猜测的都是事实,梁世邦确实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于是想出了与赵家结亲这么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但是另一方面,别忘了赵老爷为什么会答应这门亲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的确,梁家与赵家的生意往来可以因为这门亲事而更上一层楼。但是,对方是赵老爷最宠爱的小姐,是可以让赵老爷为了她放弃世俗观念的人。如果从为人父的角度来看,赵老爷真的会把自己最喜爱的女儿当做是做生意的工具么?”
这一番话让香仪彻底明白了徐子期的意思,她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所以赵老爷会应允这门亲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赵小姐着想。如果是为了一个庶女争,第一争的就是身份。如今二少爷从太学归来,只等个差遣,就能升格为官宦人家。届时赵小姐做了官宦人家的正房夫人,哪怕赵老爷不在了,她也能压得住娘家的那些人。”
见香仪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徐子期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在赵老爷有生之年,他只会为二房伯诚的前途铺路,而不会像之前我们所考虑的,与大少爷或者是张殷勾结,窃取二房在梁家的利益。”
香仪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有可能的。原先我们只知道赵老爷是个人说的奸商,却总是不记得他宠爱幺小姐一事,看轻了幺小姐对赵老爷的意义。”
徐子期点了点头,说道:“是我疏忽了。当日我与一些朋友询问赵老爷的事情,也听说了赵小姐的一些故事。”
香仪抬起了头,有些惊讶,问道:“赵小姐的故事,能让别人轻易打听到?”
徐子期一笑,说道:“其实并不是赵小姐的故事,而是她亲娘的故事。我听说,赵小姐的亲娘曾经是赵老爷的丫鬟,从小在他身边伺候着,直到赵老爷娶妻生子,她还是默默地跟在赵老爷身边。”
香仪听着,觉得奇怪,问道:“这与大多丫鬟相似,又有什么可成为故事的?”
徐子期却没与马上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香仪的脸庞,看着她眼睛里的疑问,心里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赵小姐的娘亲名叫彩霞,是家生的奴婢,从小就跟着赵老爷,一直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在赵老爷成亲前,二人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后来听说,二人其实是刻骨铭心的,赵老爷执意要给她一个名分,但通房丫鬟算什么名分?如果早早的昭告天下,即使后来的正妻碍于面子不会为难彩霞,却难免要成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于是赵老爷决定,在娶正妻之前,不碰彩霞一根汗毛。彩霞也十分理解,甚至十分感动于赵老爷用心良苦,于是还是悉心照料他,为他布置婚房。正房夫人进门之后,赵老爷给足了这正妻的面子,先让她生下了嫡亲的子嗣,才宣布要纳彩霞为妾。虽不是正妻,一样带她坐着花轿绕了院子一周,正经的写了纳妾文书,让彩霞成了半个主子。
可是,饶是赵老爷自认已让嫡夫人没有了后顾之忧,但哪个做娘子的会对自家相公心系他人感到高兴?于是嫡夫人严令彩霞每日从天未亮伺候到夜深,从不叫其他人帮手。
赵老爷心疼彩霞,一力将她护在身后。但他却没想到,断了明路子,暗地里的手段更是致命。
彩霞第一个孩子掉了,男孩儿。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赵老爷知道这是正妻做得,却找不到证据。他痛苦欲绝,反而是彩霞安慰他,让他逐渐恢复了平静。正房夫人见他们郎情妾意,自然怒从火中生。彩霞次年有了第二个孩子,又让正房夫人略施小计,未足月便早产了。
这个早产的孩子就是赵家如今的幺小姐,赵良媛。
赵良媛生下来便是带着病的。早产的彩霞更是没有坚持到孩子满月就去了。悲痛欲绝的赵老爷从此再也不近女色,亲自照顾这个小女儿,直到如今。大夫人如今也只能每日吃斋念佛,再不过问其他。赵老爷则是坚持要让自己这个小女儿风光出嫁,当上正妻。
徐子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样的故事讲给段香仪听。
对他自己来说,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回到三进院子,见到香仪的脸,才明白自己心里的异样是从何而来。他自己对段香仪竟然也是曾经怀有这样的心思的。但赵小姐亲娘的遭遇却是那么的可怖,如今哪怕是段香仪愿意梁伯诚愿意梁夫人也愿意,他徐子期却也不敢再抱有一丝一毫的‘也许他能得到她’侥幸心理。
让眼前这样明眸皓齿顾盼嫣然的人成为棺材中冰冷的尸体,他不忍。
徐子期摇了摇头,不自觉地握住了段香仪的手,说道:“故事就是故事,你只记得,悉心照顾伯诚,不要有其他的想法,好自为之。”
香仪觉得莫名其妙,但却没说什么。她低头看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纤长的手指叠在自己的手上,这温暖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