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半个月过去。按照习惯,梁夫人应在今日再去一趟铺子,重复之前的事情,找个机会将香仪交给管事学记账,但见着张丽娘一张阴沉的脸,又估计今日是去不了了,便使蒲桃去铺子里交代了一声,安稳地坐着等张丽娘开口说话。
张丽娘见梁夫人如此做派,知道自己可以开始了。她什么都没说,先从怀里抽出了一封信,交给了梁夫人。梁夫人打开信,见是署名张殷,面色一寒。
张殷是张丽娘的亲爹,也是梁夫人的亲弟。当年梁夫人年纪尚小还未出阁的时候,因为自己是个女儿,而张殷是嫡子,处处被他赶着,有时候居然欺负在明面上。都大了之后,关系有所缓和,但张殷也是个做生意的,生意人能求他对情意有什么追求?无非一切向钱看罢了。梁家刚开金铺的时候,生意艰难,张殷非但没给他们什么帮助,反而见他们有钱开铺,处处搜刮油水,直到梁家熬过了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生意步上了正轨,这才对梁夫人有了点恭敬地意思。可叹张殷如此无情,却有个好妻子,极会做人,听张殷的吩咐,哄得梁夫人应承下了张丽娘与梁世邦的婚事,送了好大一份聘礼。每每想起此事,梁夫人都十分扼腕。但世上有说法,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张丽娘始终是自己的血亲,人也靓丽,时间一长,这事儿也就这么罢了,反而跟对她们母女又亲近了起来。
纵是如此,梁夫人心底对张殷也是又恨又怕。如今梁老爷去世,张殷对这个大姐又不好了起来,起码两家是亲戚,走规矩也该先拜见当家主母再说自家嫁出去的闺女,可张殷从来都是直接找张丽娘说话,完后才去跟自家姐姐说一声,十分没规矩。两家生意也有往来,好的时候自然是互相帮衬,可一旦自家生意出了问题,梁夫人知道张殷一定会抽身而走,任由梁家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会眨一眨眼。于是只好要亲不亲要疏不疏地吊着,想不心烦,只能不想。
可今日不是眼不见为净的时候。一看是张殷来信,梁夫人心里就打上了鼓,不知道媳妇这是什么意思。
梁夫人展信,读了两行,见不是生意的事儿,反而松了一口气。信里说听闻自家闺女在梁家过得不好,他这个当爹的应该给女儿做后盾,于是前来质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如果是梁世邦真的对不起女儿,生出了什么不应当的心思,那就和离算了,互退了聘礼和嫁妆,今后老死不相往来。虽然这最后一句暗指生意也没得做了,可梁夫人知道重点并不在此,恐怕就是梁世邦又惹张丽娘不开心了,自己开导开导即可。于是又把信递给了张丽娘。
“媳妇,你看看,你爹这是想威胁我呢?”梁夫人故意蹙了眉头,“咱们做亲家的和和美美才好,这话里话外就跟逼咱们吵上一吵似的,似是在跟我说,要么把你当仙女一般供起来,要么就找七出一条送你出门,要么我就自己倒霉,你说,我可怎么选?”
张丽娘早就看过了信,心里还想着自己跟亲爹双管齐下,量梁家也做不出什么撕破脸的事情,定能顺着自己的意思,好好管束一下梁世邦。谁知道此时反而被梁夫人摆了一道,张丽娘气极,又努力冷静了下来,思来想去,怎么想也觉得她不敢真的找理由把自己赶出去,自己又何必做恶人呢?于是索性换了个手段,不再硬碰硬,而是做了可怜的样子。
她接过了张殷的信,一行一行看着,“娘,我爹以为我受了委屈呢。”
梁夫人喝了口茶,“你受委屈了?”
张丽娘摇了摇头,笑吟吟地说道:“当然没有了。媳妇如今不用伺候大郎,每日轻松得很呢。”
梁夫人暗自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是因为梁世邦的事情,懒得跟张丽娘演戏,说道:“你们又闹,隔一段时间就闹一次,他不来找你,你倒是去找他呀,每次都让我这个老婆子帮忙,上回我说他不像话,你这难道就是应该的了?”
张丽娘有点委屈,心道梁世邦若是服自己的管教,如今还没这么多事儿呢。她捏了捏帕子,恭恭敬敬地跟梁夫人回到:“娘,大郎就是个喜欢花花草草的,媳妇说一次还可以,说多了,看他发怒的样子,着实可怕,哪儿还敢管束着?可是放他出去,每日带了这样那样的香气回来,没有一次是因为给媳妇买了胭脂。娘,媳妇也是走投无路……”说着说着,张丽娘竟掉下了眼泪,扶着梁夫人的胳膊,跪了下去,十分可怜。
梁夫人也是不忍,但却不知道张丽娘说的是真是假,于是问了跟在张丽娘身旁的茉莉,“大少爷可是真的把大少夫人如此对待?”
茉莉不敢摇头但更不敢点头,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夫人,大少爷这几日约有不到一半的日子在朱九那里。”
听得是张丽娘在吃自己挑的通房的醋,梁夫人顿时有些觉得可笑,这恐怕是因为张丽娘之前与梁世邦关系好了一阵,眼下他不再对自己殷勤,心有不甘了。
张丽娘则很是不满意茉莉的说法,看梁夫人没有劝解的意思,又添了几句:“不到一半的日子在朱九那里,另有不到一半的日子回来即是酒气。娘,不是媳妇不愿意伺候夫君,实在是外头人太多,大郎心远,媳妇怎么努力也都不够。”
梁夫人这下听明白了,原来梁世邦除了有个朱九,还出去狎妓了。怪不得张丽娘心里不痛快,但也恐怕她生气的原因不是自己补充的这外头的青楼女子,而是自己屋里的朱九罢——原本只要不让梁世邦出去,他就是自己的;如今还有了朱九,就是不让他出去,自家相公也不见得会跟自己温存。
这些小儿女的心思让梁夫人很是头疼,心里甚至有了干脆分家单过的心思。可张殷的信在这里,张丽娘又哭哭啼啼,自己就是再不愿意多管,再觉得这两口子无理取闹,也得过问。
长叹了一口气,梁夫人让段香仪取了家法来,交给了张丽娘。
张丽娘愣愣的,不知道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梁夫人只好又提点了她一番:“你这本是自讨苦吃,我不愿意多管,如今多说两句,都是向着你,把我的亲儿抛开了去。你且看看这家法,回去是照做还是另弄些什么我不管,只要记得,做贤内助,本身就得脑子清楚,分清是非,再之后就得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以后不要再来我这里哭哭啼啼,该做什么自己想清楚,也让你爹省省写信的功夫,没得浪费了我出门查看生意的兴致!”
张丽娘见过梁夫人发怒,却没见过她如此气势的样子。这做当家主母的,自然与做媳妇不一样。梁夫人的意思,正是让张丽娘好好看看,她才是大房的主人,事事都来求自己,那还有什么单分一个账本给她用的必要?可叹张殷的妻子虽然会做人,但也不是个当家的,事事也得听从张殷的意思,教出来的女儿可不是什么都不会?
梁夫人想着,也是感叹,自己这些还是嫁过来之后与梁老爷磨合出来的,没像张丽娘一样哭哭啼啼没出息,只是因为梁老爷爱她,人又好,故意给了自己机会树立威信。张丽娘这样,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竖起正妻的威风,让人对她知道恭敬,而不是单纯的害怕呢。
张丽娘泪痕未干,但受到了震撼,少不得要回去自己消化消化,又坐了一会儿就告退了。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看这天气闷热,也不想出去。这一趟下来,身心俱疲,命香仪扶了自己去佛堂,念经静心。
香仪站在一旁,见了她们婆媳过招,心下也是感慨,原来做什么事就该有什么事的样子,丫头想着往上爬固然不守本分,但独领一房的主人没得威信,也是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没人能分担这些苦楚。自觉受教,对梁夫人更是恭敬。
梁夫人则对此不以为然,要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都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自己的路顺畅一点、张丽娘的路坎坷一点,并无什么本质的差别。于是只想着又耽误了一天让香仪学记账,怎么尽快把这事儿做了。距离二郎回来的日子恐怕也没有几个月了,晚一日就耽误一日,何况要等香仪对金铺的生意融会贯通,能跟二郎讲述个中利害,又不光要学算账,少不得还得自己带着她亲自去金库里里外外的教她。如此说来,明日还是请金铺的账房来家一趟才好。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第二日大早,梁夫人果然遣了蒲桃将账房请来。账房先生在偏厅候着,梁夫人作为商人妇,也没得太多规矩,大大方方的带了香仪出来,跟账房说了这个意思。
香仪吓了一跳,原本以为夫人让自己学算账只是说说,今日倒真的请了个老师。梁夫人让她到书房自取了纸笔,将账房先生说的一字一句都记下来,默念,记熟。香仪觉得自己能得夫人赏识,也有了干劲,于是跟账房学的十分认真。她年纪小,心思活泛,许多东西都是一听就能转过弯,因而学的速度极快。一旁的蒲桃常年跟梁夫人到金铺查账,还有许多物事听不明白,段香仪已经能够举一反三,得了账房先生连连的夸赞。
这其他还都好办,只是学算账得学怎么用算盘,香仪虽然见过这物事但却不懂得怎么用。账房先生也是不知道今儿自己来东家处不是让东家查账,而是教人记账、看帐、算账,一时也疏忽了,没带在身上。梁夫人忙叫蒲桃取了自己的算盘交给香仪,让她好生学着。
于是偏房里成就了这样一番景象:账房先生教着,偶尔做个示范;段香仪学着,偶尔提个问题;梁夫人在旁边坐着,偶尔摇头浅笑;蒲桃在梁夫人旁边站着,偶尔给这忙碌的三人换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