羹汤房里源源不断地往四楼送着“神仙饮”,只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三味楼的伙计能够有资格为顶楼那些豪客们跑这个腿,是以老掌柜和那些围观的客人们一样,也对羹汤房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但不管怎样,楼上那几位对这三味楼提供的“神仙饮”已经作出了评价——“中规中矩,不无瑕疵”。看似评价不高,可对于一个下州之地的酒楼来说,被往来四方的大豪客予以如此评价,再加上这“神仙饮”其实店里根本都不会做,这样的评价已经足以让三味楼众人欣喜不已。
又过了约莫几刻钟,布帘被人从里边掀起,萧艺端着一只瓷盏,好整以暇地走了出来,四下一望,故作茫然地问道:
“怎么,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又抹了抹脸,“我脸上沾了东西?”
这明知故问的态度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可恨,反而令周围不少原本就喜欢这个白净俊秀少年的女客们更加为之侧目。当然,那些男客们的脸色就颇有些玩味了。
在这个男人要么去从军打仗,要么就得靠得到女人赏识才能生存得更好的年代,萧艺这种人的存在就是各种羡慕嫉妒恨的根源——生得俊朗些也就罢了,偏生还这么会装乖卖萌,还会做那道别人谁也不清楚是什么玩意儿的“神仙饮”!这种人,真真是可恨透顶!
掌柜的凑到跟前,眼勾勾的望着萧艺手里盖着盖儿的瓷盏,神情有些不自在。
萧艺坦然一笑,把瓷盏递给了他:“这一盏‘神仙饮’,我正是要送给老掌柜品鉴的。”
老掌柜呆了一呆,周围更多的目光瞬间聚拢了来。
那些看热闹的人以为这“神仙饮”一定是什么独家秘方,轻易不可被外人得见的,送往楼上的那些,下面这些人更是无缘看到,现在难得有机会可以见识见识,谁还能不心痒痒?
谁知老掌柜捧着茶盏激动了半天,一掀盖,先是一脸茫然——用石磨碾成的茶粉用来烹茶,其色泽和形态与后世泡散茶是大相径庭,与时下的煮茶更是天差地别,老掌柜可没这等慧眼能立刻辨认出来。不过,当他凑近嗅了嗅气味时,便是眉头一皱,讶异道:“是茶?”
萧艺不等他再问出别的来,便笑道:“同为一物,金陵云锦与我们本地女工所织的比起来,如何?”
淮南道远离西京,比邻江南,对本地人来说,来自江宁的云锦远比令朝堂贵胄们赞不绝口的蜀锦的名头还要来得响亮。
“这……”老掌柜似有所动,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手中那盏茶,恍然道:“这茶……会起沫?”
萧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心说,即便是专门花心思请人打造了一套,但如今手头的工具还是不够称手,就怕茶沫散得快了,看来今天的手感和运气还不错。他刚才把盖着盖儿的茶盏递给老掌柜,自己也看不到盏中茶沫的情形,是以难免有些担心。
他大喇喇在一旁找了位置坐下,又笑道:“老掌柜的且看仔细了,待那些茶沫散尽,再看如何。”
老掌柜便如他所言,静候着茶沫渐散渐消。也亏的萧艺手头没有真正称手的点茶茶具,那些茶沫也没能再坚持多久便纷纷破去。待茶沫破尽,茶水周围与瓷盏相接处便浮起一个清晰的茶色圆环,宛若蛟龙盘踞,煞是别致。
“奇哉!奇哉!”
老掌柜忍不住大声惊叹起来,惹得众人侧目竖耳,更有不少人立刻围拢了过来,都想来看看奇景。因为茶盏里只剩下平平无奇的茶水,老掌柜便向众人详细解说了一番,然后这些人再回到自己的友朋当中又转述一次,于是越传越离谱,最后传到二楼雅间里的版本竟然是说,那茶盏一打开,就有一条金龙飞出,这却让早已在私底下见识过萧艺点茶技艺的黄太监哭笑不得。
这时楼下有围观的人便说了:“这茶究竟还是用来喝的,光是好看有什么用?老掌柜的,你快喝一口看看。”
萧艺扭头看了那人一眼,见说话的是个文士打扮的女子,眉清目秀,穿一身略有裁改的男式襦衫,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在众多食客中倒有些鹤立鸡群之感,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女文士偶然见到萧艺的目光,竟是磊磊大方地一笑,萧艺也随即微笑着点头致意。
在一群人的注目下,三味楼的老掌柜终于缓缓举盏到唇边,先轻轻抿了一口,不由得神色一顿,“咦”了一声。
旁人便纷纷催问:“如何?如何?”
老掌柜疑惑地看了看萧艺,又对众人道:“这好像是清茶,无盐,也无其他佐料……”
食客和三味楼伙计中立刻低声议论起来,不少人都觉得,清茶味苦,难以入口,不加佐料那是穷苦人的喝法。
“世人饮茶,莫不辅以盐、姜、葱、桂等物,却不知这些俗物又怎么入得神仙之口?若是加了这些凡人用来逞口腹之欲的佐料,这茶还当得起‘神仙饮’之名吗?”
萧艺简单的一句话,便令在场的人立刻缄默起来,细细思量,便觉也觉得言之有理。
周人饮茶,承袭自南北朝的习俗,习惯了加料的喝法,又因为以前煮茶的手段近似于煮食,加上以蒸法杀青的手段也落伍,因此茶味重苦是在所难免的。慢慢的,也就形成了茶不加佐料就没法入口的传统观念。
其实,依据萧艺现在的了解,这百余年来制茶工艺已经大幅改进,只是世人的观念却没有跟上罢了。
趁着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萧艺起身走到厅堂正当中,四下里拱手作礼,款款道:“既然诸位对我这‘神仙饮’如此感兴趣,又何妨亲尝品评一番?”
此时,人群里便有事先安排好的人高声道:“你那茶可还有多的?”
萧艺笑答:“就算没有多的,我再为各位去煮些来又有何妨?只是……”
说着,他便转而望向三味楼的老掌柜:“只是免不了还得继续叨扰贵店后厨了。”
老掌柜略一犹豫,萧艺便又转而向人群大声说道:“老掌柜的说了,四楼那些豪客是客,难道诸位就不是客了?今天这‘神仙饮’人人有份,至于茶钱么……老掌柜说他包了!”
不用看也知道,老掌柜此刻的脸色一定很精彩,不过萧艺却不是来得罪三味楼的,他又趁着众人欢呼时,不声不响地来到老掌柜身边,对他道:
“老掌柜且宽心,我那只是场面上的话,今天的茶都由林记茶庄出了,不用贵店一个钱。”
终究也是商场上浸淫多年的人,老掌柜此时如何还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再联想到那些所谓的海商虽然举止投足间气度不凡,但似乎缺少了身为商贾的一丝狡黠之气,他也就明白了——今天的一切不过是身边这少年安排的一场大戏罢了。
不过,既然这名为“神仙饮”的茶确实很特别,为了这场戏,也算是代价不菲,他也就知道此物必定有厚利可图。他先是对着一众食客四下里拱手说道:“且不说我三味楼开门做买卖,讲究的是一个童叟无欺,待客如亲,就说诸位吧,哪一位不是时时来照顾敝店生意的乡亲四邻?今天这茶水,算是我三味楼回报诸位的!”
众人更是欢呼雀跃起来,一时间,三味楼内的这些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街坊和路人也到门口来瞧热闹。
萧艺便又一头钻进了羹汤房,吩咐余福和小六赶紧烧水。
老掌柜跟了进来,把萧艺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却不知敝店今后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萧艺心说果然是老江湖,上道!
“老掌柜快人快语,果然不愧是我黄州商界的耆宿人物,晚辈佩服!”戴完了高帽,萧艺神情微微一敛,这才进入正题:“只要老掌柜同意今后三味楼向食客提供的茶、酒俱出自林记,保管贵店今后生意更隆,获益更丰!”
林记的产业里也有酒坊,萧艺这次要把茶庄的买卖做大,然而他不是茶庄掌柜,林钊也不是,但偏偏林钊是有权从茶庄支钱的,他们的这些做法多少犯了些先斩后奏和假公济私的忌讳。为了不让林家事后有所不满,他少不了得把林家其他的买卖也捎带上去,这样至少可以说他们是一心为了林家的生意,而不是为了个人利益。
而此时老掌柜捋了捋半白的胡须,再一次打量起萧艺,当他从少年人眼中看到了一份与他年纪极不相称的从容和笃定时,心里便拿定了主意。
“你说的条件,没问题,不过,老朽也有一个条件。”
“老掌柜请说。”
“今后林记的茶、酒供给敝店的价钱,按市价削减三成!”
“没问题!”
萧艺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下来。
老掌柜却是微微错愕。他原以为,自己一开口就要求削减三成的进价实在有些狮子大开口,谁知对方却直接答应了,在他看来,这少年要么是年少轻狂,要么就是真正胸有丘壑,遇事果断的经商奇才。
其实萧艺心里确实叫苦不已:茶庄的事,他和林钊倒是能决定了,给三味楼的进价少就少点,可酒坊不归他们管,他又哪里做得了主?看来,这事少不得要去请林钊的叔父帮帮忙了,希望有他出面,林家看在多了些生意的份上,能让他这份承诺如实兑现。
一旁的伙计小六忽然提醒道:“萧大郎,水快要沸了!”
萧艺笑着点点头:“知道了,我有数。”
那老掌柜却是狐疑地看了萧艺一眼,问道:“这伙计唤你作大郎,难道,你不是林记的掌柜?”
“老掌柜何来此问?”萧艺摇了摇头。
“老朽见你处事果断,颇有些经营算计的本领,还以为你是林家新近委任的一位掌柜,却不想……”老掌柜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照老朽看,萧大郎你将来必定能做上掌柜的!”
这老掌柜在三味楼奋斗了大半辈子,如今可算是熬出了头,被东家指为掌柜,执掌偌大一间酒楼,月钱超过二十贯,在他自己或者外人看来,作为一个男人,那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了。
当然,对萧艺而言嘛……
“做掌柜?呵呵,这么有前途的事情还是留给你们这种大周朝土著吧,哥们儿难得穿越一次,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萧艺心中如是作想,面上不置可否地一笑,随后便忙着去伺弄他的“神仙饮”了。第一次这样连续的烹茶,又是关乎自己的声名和林记茶庄存亡的关键时候,在大事上他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