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包括萧艺在内,齐刷刷地朝同一个方向望过去。
但见一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人正与两个店伙计纠缠,口中不断喝骂,一开始还只是诘责自称“神仙饮”太过嚣张云云,到后来干脆就是破口大骂了。
这时一个伙计手上用了点力道,把那老头推得往后趔趄了几步,眼看要倒。萧艺见机得快,一个箭步冲上去给扶住了。
以德报怨?他可没这么高的觉悟——那老头刚才可没少骂他这个“神仙饮”的始作俑者,圣人可都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身为尊重传统的大好青年,萧艺当然时刻铭记圣人“以直报怨”的教诲,所以,他绝对不能容许这老头佯装摔倒然后借机闹事的奸计得逞!
刚才老人被推开时他就看清了,明明一开始是小步往后退,突然间好像又被人给推了一把似地猛然加速,而且自始至终,老人的舞在空中的手都保有着极好的节奏——这说明他对自己的重心与平衡有绝对的把握,倒是会倒,但一定不会摔得很惨。
想不到今天大好的日子出门,早晨还听见了喜鹊叫唤,却遇上这么件破事。
待那被萧艺扶住的老人有些诧异地站直了身子,扭头过来看时,萧艺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了——
“尼玛!真***(此处为自带河蟹词,不如此怎表达小艺艺内心的震撼)丑啊!”
这老人生着一张长马脸,两只倒三角眼,一对眉毛不知为何都只剩下半拉,鼻梁虽阔,却极其扁平,仿佛被人拿板砖拍在脸上一般,在一丛长髯见隐约可见的那张大嘴微微朝左边歪斜……想必此人若称天下第二丑,怕是前后五百年都没人敢称第一了。
见萧艺和一众掌柜、店东们吃惊的模样,那老人竟自得地笑了起来,捋着胡须,对萧艺一干人指指点点道:“你,你,你们……你们可是被老夫的天人之貌所折服了?”
啧啧……这得多大能耐才能练就如此铜脸铁面神功啊?
萧艺倒抽了一口气凉气,勉强挤出一丝极为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转身便要逃上楼去。
他原以为,敢直斥自己的“神仙饮”,至少得是个茶道老手吧?却不曾想,竟然是这么个脑子“瓦塔”掉的老瘪三。
刚上了几步阶梯,却又听那老头在下面骂道:
“怎么?你们敢替那萧大郎吹牛,就不敢让他来与我当面理论?什么‘神仙饮’,料来不过是加了些见不得光的药物才弄得你们这些蠢人神魂颠倒!我呸!”
萧艺心头火起,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冷笑道:“那‘神仙饮’究竟是什么,岂是你随口胡诌的?别说加药了,就是加盐加料我也不稀罕,饮茶若是假借其他佐料,那还敢称‘神仙饮’么?小老儿若是想见识,今天就可以成全你,不过待见识完了,你便滚出我黄州城去!”
那老头本来还在咒骂不止,听着听着,也就住了嘴,此时又转脸朝萧艺看了过来,稀稀拉拉的眉毛微微蹙起,便问道:“兀那小子,你是何人?怎么,你对这‘神仙饮’的底细很清楚么?”
此时不待萧艺作答,一旁的林钊便不无得意地告诉他:“老小子看清楚了,你面前的这位可就是我黄州城唯一会烹煮‘神仙饮’的萧大郎!”
“你?”老人明显不信,那张斜歪的嘴角挂起一丝不屑的笑意,整个嘴型竟然好像矫正了过来了一般,两边对称了起来。
“哈哈……”萧艺摇头大笑,“是你口口声声要我出来与你理论,如今你我当面,怎的,你要倚仗自己虚活了几十岁的年纪一口咬定我不是萧大郎,然后你不辩而胜?”
“呸!”老头淬了一口,“你是萧大郎那更好,你快快下来,老夫倒要看看你那狗屁‘神仙饮’究竟是什么名堂!”
萧艺略一思忖,一甩衣袖,便昂然地走下楼梯,一直走到老头跟前。
“也好,今天我便让你心服口服!”
“大言不惭,当心凄凉收场!”老头也不甘示弱。
萧艺闻言不禁皱眉——这老头看来也不是那种寻衅碰瓷的江湖人,好像是真地有点脑筋秀逗,不清不楚的。他答应在老头面前展示自己的“神仙饮”,其实更多地是考虑到此次一同来到三味楼的众店东、掌柜,能让这些未来的客户当面见识下自己的点茶技艺,亲自尝尝自己烹制的清茶,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其实他原本就打算在今天的宴席间露一手的,如今不过是被这老头搅了局,提前了而已。
可是这老头也忒不知好歹了。且不说他其实对“神仙饮”根本一无所知就敢来叫嚣,就说他一个外地人(从口音上可辨别),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非京畿重地,首善之区,万一他叫板的不是自己,而是个本地的恶霸,那只怕不论他占理不占理,都别想毫发无损地离开。
是以,萧艺也想给这老头一个教训。
“老丈。”萧艺像换了个人似的,对老头忽然客气起来,笑容可掬地对他拱手说道,“老丈对我这‘神仙饮’如此在意,想必也是爱茶之人吧?”
老头微微一怔,不明白这白皙少年忽然问这个做什么,但也没多想,便哼了一声道:“不敢,若是和你一样沽名钓誉、大言不惭才叫爱茶,那这‘爱茶’二字,老夫可担不起!”
萧艺心说,果然是个脑子不转弯的,也好,今天不打你也不骂你,但一定要教你一辈子记得我。
“好!那既然老丈你觉得我的‘神仙饮’是沽名钓誉之物,那不知老丈你又有什么不沽名钓誉的佳品香茗能和我的‘神仙饮’一较高下呢?”
“哈哈……”老头抚着胡须昂首大笑,“老夫走南闯北,尝过无数名茶,又岂会不随身带些‘心头好’在身上?”
说着,他便拍了拍自己前襟,只见左肋上方位置鼓鼓囊囊地隆起一块,想来是他放茶叶的地方。
萧艺拊掌道:“如此甚好!那我们今日就各凭本事,各烹各茶,然后请在场众人品鉴,评定高下,如何?”
“好!”老者一抖衣袖,几乎是从鼻孔里吹出的这个“好”字,随即又道:“不过,我还须从客栈里取我的茶器,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用的庸物,没的玷污了我的好茶。”
萧艺略感意外,心说,有自己的专用茶器,难不成这疯老头当真是个茶道高人?那自己也不能轻视之,必须全力以赴才好。于是他便回身对一众掌柜、店东们欠身作揖道:“诸位大店主、大掌柜,今日实是不巧,有人上门挑衅,在下若不应战,只怕叫人小觑了,几位若不介意的话,不妨待我从林记取了烹茶的用器回来,与这位老丈作个了结,再与诸君举觞共饮,如何?”
这些食货行的大行家们只恨昨天没能亲眼目睹萧艺烹煮“神仙饮”,此时哪里还会有不肯的?于是便纷纷说不妨事,待教训了那老匹夫再来饮酒不迟,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学一学萧艺的烹茶技艺。
萧艺谢过众人,回头又对老头道:“老丈,咱们既然要比试,那总得有个彩头吧?”
老头狐疑地打量了萧艺一眼,不屑地道:“要赌什么彩头,你只管说吧!”
萧艺眉头微微一挑,笑道:“好!那你我二人不论谁输了,从今往后再也别喝一口茶,并且要当场脱光了从这店里一直跑到西城门!”
三味楼在城东,从这里一路跑到西门,等于横穿大半个州城,虽说黄州城弹丸之地,但这几里地跑下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何况是光着屁股跑。不过此前见这老头身子灵便,萧艺便料想跑个几里对他而言应该不算太困难,倒是脱光了跑,对一个老人来说,这份羞辱却是不轻的。不过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老头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教训,那这份惩罚也就不能轻了去。
林钊听了,便偷偷在一旁对着萧艺竖起大拇指,又小声说:“萧兄果然有一套,这法子有趣,有趣!”在他看来,萧艺的“神仙饮”虽然是使了些手段才得以享名,但却是有根底的,他又怎么会输给一个疯老头?
老头闻言果然有些悚容,苦着脸琢磨了片晌,才期期艾艾道:“这……这赌得有些大了吧?”
萧艺心头冷笑,面上却是和蔼可亲:“怎么?老丈是怕万一输了,脱光了在街上跑,会被差役给抓了?你放心,这黄州地面上什么样的事都有,老丈你……”
“不是不是不是!”老头连忙摆手,“脱光了跑路有什么,便是叫我现在脱光,老夫也不惧!只是……输了的话,从此不可饮茶,这未免太绝了吧?”
萧艺顿时便是一呆。
以后再不喝茶,难道比脱光了果奔还要严重?而且今天比完了,大家从此天涯海角再不想见,谁还能管得了谁喝不喝茶?
如此,萧艺倒是有些另外的计较了。
“看来这个老头当真是个嗜茶如命的,而且十分守诺,真让这么个老人家去果奔好像也不大妥当,要不这赌注改一改,先看看他的意思好了……”
心里思忖着,萧艺便想要修改赌注。
谁料,那老头忽然攥起拳头,眉头一拧:“也罢,就这么赌法,老夫和你赌了!”
“老丈果然爽快!”萧艺拱手称赞,“不过既然约赌,总得叫我知道与我相赌的是何人吧?敢问老丈郡望何处,尊姓何名?”
老头昂然道:“老夫不过竟陵乡间野人耳,姓不尊,名不响,你那些客套就不必了……某姓陆,名羽!”
“他是……陆羽?!”萧艺脑中轰然,一时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