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艺见状,先是一脸惊讶:“呜呼?原来古人情绪低落的时候,真地是用‘呜呼’啊……我还以为是写书的人觉得‘呜呼’比‘哎呀’听上去文雅点——比如“呜呼公瑾”好像就比“哎呀公瑾”像样一点。却没想到,原来古人真地是会念‘呜呼’!”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就像后世的中国人挨痛喊“哎呀”,而美国人却是喊“ouch”一样,这纯粹是种口语习惯罢了。
他这么一晃神,那边陆老宗师已经彻底脱得精光,变成了活脱脱一只白斩鸡,于是赶紧吩咐众人:“拦住老先生,千万别让他下楼去了!”
此时众人已经看出来了,这陆羽老头虽然疯癫,还有点不近人情,但却是一派赤子之心,他已经尝过了萧艺的茶,现在这是认输,要履行赌约出去果奔了。听萧艺这么一喊,他们便立时明白——这萧艺当真是会做人呐,他这时候是要来故作慷慨,要免了老头子这顿罚了。
于是便有些不忍心看陆羽老头一大把年纪出去丢人的,立刻就占据了楼梯口,还有人守住了窗户,怕这个疯癫老头走极端。而另一些不动声色也不帮忙的人,便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望向萧艺,心道:
“这小子好**诈!那陆老儿已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脱了个精光,颜面扫尽,人家脱的时候你不吭声,偏生等人脱完了你才来做好人!”
萧艺看到这些人望过来的眼神,心里也大概明白了。可他冤啊!
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就是稍微愣了愣神,那陆羽老头就迅速把自己扒光了,这可不怪他,他敢发誓,如果自己是有意让陆老头丢人现眼的话,就叫他一辈子被喜欢的妹子发好人卡、哥哥卡、友情卡……十辈子都行!
见众人已经阻住陆羽下楼的去路,萧艺赶忙领着林钊和余福、小六一起上去把激动不已的老头给硬拽了回来,又在他三个“助手”的帮忙下给老头把衣服乱七八糟地穿了回去。
待情绪稍稍平静些后,陆羽回头看了看萧艺,不禁老脸通红,回过头去便不再看他。
萧艺微微一笑,想了想,回身对众人说道:“诸位,实在是抱歉,在下想送老先生回客栈歇息,恐怕要失陪了。不过,诸位掌柜、东家今日为这场斗茶做了见证,便是在下的茶道挚友……不如这样吧,稍后,诸位就在我林记茶庄的账房林钊林先生这里登记,写下姓名和宝号,今后,每一铺、每一店可派一人来我茶庄,我来教授他们烹茶,具体每日来多少人,如何排序,就由林先生作主了。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向众人一一拱手致歉,这才在一片感激和赞赏声中,和陆羽的三个弟子一起,将已经和霜打茄子一般蔫掉的陆老头给一路扛回了客栈。
有趣的是,陆羽那不知算不算弟子的助手对于陆老头斗茶失败的结果自始至终都并未感到太过惊讶,对萧艺这个折辱了他们师尊或者主子的人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甚至对萧艺主动提出帮他们将身子颇为沉重的老头给抬回客栈的做法充满感激。
不过,回忆了一番从前学茶道时,那位一辈子扎根于中国本土宣扬古茶道的老师所讲过的,有关茶圣陆羽的生平故事后,萧艺也就能理解这几个弟子(助手)的想法了——恐怕他们对于陆老头这种狂放不羁的性子都已经十分蛋定了,认为老头在外边受点挫折也没什么不好的。
对一代茶圣、茶仙陆羽的痴迷茶道,为人半狂半颠,萧艺从前只是耳闻,如今亲眼目睹,再见到了他身边人对他都是如此态度,心中不免感慨颇多。
他与老陆的三个弟子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后,三人互相看了看,便纷纷点头,随后便离开了房间,只留萧艺与陆羽二人独处。
房间里没有了自己的人,陆羽极为小心地回头瞥了萧艺一眼,便又扭过头,板着脸死盯着墙面。
萧艺心说:面壁是好事,只怕你只知道面壁不知道思过。
此时,他忽然望见房中一张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其中摆在案几正当中的一张纸上似乎写了半张,旁边两沓纸,一沓是空白的新纸,一沓则已经写满了字。看这架势,分明是在著书。
时人著书,往往都是先分开写在纸稿上,然后校对修改时逐页逐张进行,最后再誊抄成册,所以创作当中的“书”其实还根本没有书的影子。这可比后世那些写了几万字开头,下面“无所出”,却也敢说自己写了“一本书”的人靠谱多了。
萧艺故意一步一顿,用力踏着地面,走到书案旁大喇喇坐了下来,开始翻看陆羽还在创作当中的那些书稿。
这一翻,却是震撼不小——书稿上的内容,正是那本将要流传千古,在千万人心目中将烹茶上升到艺术层面上来的《茶经》中的内容。
“我居然看到了尚未写完的《茶经》?”
作为一个业余但资深的茶道爱好者,萧艺此时心情的激动难以用任何语言来描述——这和他刚刚得知陆羽的身份时截然不同。
萧艺从来都反对将伟大人物过分神化,陆羽是一代茶痴、茶仙、茶圣,甚至被后人尊为茶神这不假,然而在茶道之外的陆羽却是个人生的输家,一个彻头彻尾的“卢瑟”(loser)!对于这位备受尊崇的大宗师,萧艺仅仅是从茶道的层面上尊敬和欣赏他,然而当他面对陆羽这个活生生在自己面前做出各种欠抽举动的老痴棍时,那有限的崇拜便早已被他对于陆羽这个“人”的厌恶所掩盖。
也因为如此,萧艺“好心”地将老头送回了客栈,并且打算在这里继续折磨和摧残一下老痴棍的精神,让他从此闻“萧艺”二字就色变。
只是如今,看到这半部《茶经》,萧艺那些恶作剧的心思便忽然被冲淡了。回头打量着明明是在面壁,却总是朝自己这边偷看的陆老头,萧艺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尝试做一次好人——他要试试,试试自己能不能在给了这位茶道和为人呈现出两个极端的老头子一点教训后,让他对自己失败的为人处事彻底作一次检讨。当然,想要让这个倔强而古怪的老头彻底服软,是肯定要费些周折的。
萧艺起身离开桌案,看似随意地踱步到“面壁”的陆羽身后,又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觉得很有道理,只是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懂得这个道理。”
陆羽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如同木人。
萧艺笑着摇摇头,目光游移中突然望见房间一角有些木炭,大概是冬天的时候方便在屋子里续火的,便走过去取了一根手指粗细的木炭来,又走到陆羽面向的那面墙边,用他曾经坚持练了多年的硬笔行书在墙上书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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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少年狂,缘因一技长。
重霄无尽处,人外有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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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五绝格律工整,但遣词用字简单质朴,便是稍微读过几年书的孩童也能看懂,而其中所含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层意思,与萧艺、陆羽二人刚刚的那场斗茶联系在了一起。萧艺相信,对于陆羽这个聪明人应当有所触动。
在陆羽几十年的人生里,对他为人处事上的弊端,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正面地说过什么,更别说像萧艺一样用先羞辱而后教诲的方式来开导他。
陆羽是个孤儿,幼年时自然谈不上什么父母的教诲。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陆羽毕生为众多权贵所轻视甚至愚弄,同时却又被李奇物、崔国辅甚至是唐代宗所赏识,他的人生可谓充满矛盾。然而仔细推敲不难明白,那些轻视他的人是因他的为人秉性,赏识他的人则是因为他在茶艺上的天赋和见解,但轻视他的人又怎么会去明白地告诉他他错在哪里?至于赏识他的人,则更可恶,这些人对他的优点无限放大,对他的缺点视而不见,甚至称赞他为“当世接與”,使得本就狂傲的陆羽更觉得自己的倨狂乃是美德,即便是皇帝老子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这就已经不是称赞,而是捧杀了。
实则以后世的观念来看,相对于茶、水和器具以及技法而言,茶道更讲究烹茶人的心态和心性,倘若后世的茶人有着如同陆羽一般的心性,那绝对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只是在陆羽所在的时代,由于世人对茶的了解太少,他这样的茶痴同样受人推崇——换个思路来想,假如陆羽性格稳重,为人老成,甚至八面玲珑,成为一代名士,而不是只被少数人认同的茶痴,那么他对茶艺、茶道的理解,也就能更早、更多的传播四海。
萧艺现在就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要让茶痴陆羽在这个已经错位的历史上彻底消失,他需要一个既懂得茶艺,又知道如何做人的,真正的当代茶圣!
这倒不仅仅是做回好人那么简单——试想,若能在自己的影响下诞生这样一个脱胎换骨的茶圣,那么将来自己推行任何茶道理念岂不都能事半功倍?
陆羽微闭着双眼,看着萧艺用炭条写在墙上的那首诗,无声吟诵,良久,良久,忽然整个人又和此前在三味楼时一般,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
萧艺心中狂喜——莫非自己这么快就成功了?
谁知,陆老头却是睁圆了眼睛对他道:“小子,我要再和你比一场!”
“这货真是要命啊……”萧艺顿时苦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