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厚独自一人在讲武场院子里,持一杆大槊,在开阔的黄土天井中舞得呜呜作响,带起的旋风波及至院中各处,直令树叶纷纷,旌旗摇摆。
如果此时有个熟悉十八般兵器的老手经过时一定会大为赞叹:林德厚能将一杆丈八马槊在平地上舞得如此有章有法,攻则雷霆万钧,守则铜墙铁壁,可说是叹为观止。
不过,之后第一个走进讲武场院子的萧艺却并不懂得里边的门道,只看德叔耍一杆长矛耍得有模有样,倒是挺威武的。他连马槊和步槊都分不清,更不知道林德厚手中那一杆拓桑木长槊价值不菲,又哪里懂得欣赏林德厚这套“一十六路荡寇槊法”的精妙?
见萧艺进来,林德厚渐渐收势,最后以一式“力挑燕山”作为结束。
萧艺知趣地拿着汗巾子递上前去:“德叔,累着了吧,先擦擦汗。”
“不累,不累。”林德厚接过汗巾子,却笑着摇头,“耍槊是要耗些气力,不过好在我这些年来坚持不辍,倒没把这点手艺给荒废了。”
擦了汗,又把马槊放回武器架上后,林德厚一边寻找着合适的刀,一边看似随意地问起:“艺儿,今天可是你第一天学双手刀法,怎么看起来精神头不太足啊,昨晚睡得太晚?”
萧艺汗颜,却也只能恬着脸道:“这倒也不是……呃,我是在路上一时手痒,耍了一套小时候自己自创的‘黯然销魂刀’……”
他知道这个理由太蹩脚了,不过在林德厚面前,他没有想要刻意去撒谎和掩饰,他宁可被林德厚一顿臭骂。
不想,林德厚却笑了笑,又道:“那不如这样,你先到场子中间,就用你那把刀,把你的‘黯然销魂刀’耍一遍我看看!”
萧艺真想抽自己,居然忘了,古人又没看过老查的《神雕侠侣》,十之八九是听不出自己刚才是在开玩笑的。得,玩笑变成了吹牛皮扯谎,这下可怎么圆?
“啊……德叔啊,其实那就是小孩子乱耍的玩意儿,当不得真的。”萧艺摸着脑袋说道。
林德厚却不以为然,又道:“不要小看孩提时无意的玩耍,学武之人,往往可以以小观大。”
萧艺赶紧补救:“可是,时隔那么久,我其实也记不全啊,刚才耍的时候也是随便乱来的。”
“那也无妨,你就按照你现在的理解,随意耍几下给我瞧瞧!”
林德厚倒是油盐不进,让萧艺彻底没辙。
无奈之下,萧艺只好倒提刀柄在手,冲着林德厚拱手施礼后,走到场子中央。
此前,他一直在跟林德厚学习单手刀法。然而他的地煞断魂刀长三尺许,颇有分量,虽然也可单手运用,但若能双手并用,威力将更大。所以,在用单手刀法为萧艺打下了一定基础后,林德厚决定要正式教授他如何双手运刀了。
此时,萧艺先闭起眼睛回忆了一下以前看过的那些国内国外技击刀法、剑法演示视频。不知怎地,那些原本只是拿刀劈砍木桩、草席甚至是投出的棒球等等的简单视频,渐渐在他的回忆中变得清晰而丰富起来,而刀劈的对象也不再是那些死物,而是渐渐化作一些活灵活现的人。
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了两个人互相攻杀的场景,而作为“对手”的一人身上,更是出现了极度诡异的一幕——那人的衣物渐渐透明,继而在皮表上开始出现一些或红或蓝的线条,线条逐渐覆盖其全身,而在线条中的某些地方,又出现了圆点标识和文字标记:膻中、巨阙、气海、百会、神庭……文字逐一涌现,再然后,那些交织纵横的线状图形和文字都淡化起来,肌肉和骨骼、关节,乃至胸腹脏器慢慢显露无遗……
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这是前世遗留在灵魂深处的记忆,与这些日子以来学会的基础刀法融为一体,化成了他对刀法的真正理解。
萧艺突然睁开眼来。此时,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片刻前的无奈和轻佻,取而代之的,是如临大敌一般的谨慎与肃穆。
清喝了一声后,他的脚步开始迅速移动,双手紧握刀柄,刀尖向地,侧提于左腰,在移动中,陡然刀锋斜挑,在空中划出一轮半月后转而横劈……
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在院中,萧艺手上的横刀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在金光灼曜之间,萧艺的每一刀,不论是劈,是斩,是扫,是切,是挑,还是刺,都会带起一阵呜嗡呜嗡的凌厉之声。脚下的步伐也同以前单手握刀时相比,更加地灵活,却又好像更加地稳重。
林德厚原本轻松随意的神色,也随着刀光与声音的节奏加快,而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你在遇到我之前,真地不曾学过刀法?”林德厚的语气,分明还是不相信。
站在林德厚的角度,萧艺这套自然而然使出来的双手刀法,实在是比此前自己教授给他的单手刀凌厉了十倍百倍不止,这叫他如何能不怀疑萧艺以前会不会已经学过?
萧艺也有些急了,指天起誓:“德叔,我真地没学过……如果我在今天之前学过任何刀法的话,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的确没有在遇到林德厚之前学过什么刀法,发誓也自然问心无愧。
见萧艺誓言起得重,林德厚也不能再不信了。但他还是不明白,刚刚才学了单手刀法,连双手刀法的门都还摸到的一个人,为什么每一刀挥出,都像是在前方有一个敌手,刀刀都是冲着敌方要害去的。
在林德厚的家传武学里,用刀并不一味求快,但却力求气势狠辣,准头十足,并且脚步稳健,而这些特点,在萧艺刚才的那一番凭空挥击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萧艺不忍见林德厚带着这个巨大的谜团继续瞎猜,在收刀入鞘后便走上前来,一拱手,笑着道:“德叔不必猜度,我的确是没学过刀法,不过以前却跟人学过一点岐黄之术,略通经脉、穴位之说,刚才德叔让我随意发挥,于是我脑子里就假想面前有个敌人,我应该怎么攻击他周身的要害。”
林德厚轻轻捻着腮下并不太长的一丛胡须,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想我年幼时在外学武,也曾听闻江湖传言,有些十分了得的游侠儿和刺客,不仅擅技击之术,更是懂得医病疗伤,金针刺穴,那时只以为他们习岐黄乃是为了自疗,现在想来,自疗怕只是末节而已,最要紧的,当是对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了如指掌后,方可制敌死命,杀人伤人便如探囊取物。”
这一席话,也顿时令萧艺茅塞顿开:“原来,这时代的武人并不重视对人体经脉和脏腑器官的了解,更没有任何解剖学的支持,这样的话,即便武艺比我高的人,如果他的攻击只是凭借经验,而我却能够招招攻其要害,那也不是没有一拼的实力!”
萧艺以前曾听说过,上古时人们并不太在意死后尸身是否完整,因此那时的医者还可以有较多的机会对死者进行解剖,并由此诞生了最早的经络学说。然而随着封建礼教的影响日渐深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的思维束缚了国人,使得中医难以获得解剖尸体研究病理和人体机理的机会,因而医术渐渐也就陷入了只研究疾病、用药的狭窄范围,令萌芽中的解剖学夭亡,这也最终导致西医崛起后逐步超越了中医,由西方医学衍生出来的解剖学、人体力学更是硕果累累,而这一切也就构成了现代格斗甚至是暗杀技术的理论基础。
萧艺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了解到这些的,但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却能够记起不少与格斗技击相关的解剖学、人体力学常识,以及先前曾在在他脑海里出现过的人体经络、穴位、肌肉和骨骼分布图。
如此一来,他对于林德厚将要教授给他的实战双手刀法便更加感兴趣了。
在他以前的时代,古时候从战阵和械斗中总结出来的实战技击之术早已经失传,流传下来的大多是些被现代综合格斗爱好者笑称为“舞术”的花拳绣腿或是健身的体操,在地摊文学和跟风媒体肆无忌惮的吹嘘下看似威武,却无法让中国人拿到任何一个世界级综合格斗赛事的像样名次——冠军就更别想了。
从此前林德厚那一套凌厉威猛的槊法就知道,这决非是后世舞台表演用的花样,而是实打实的杀敌术!
假若能够学到真正的古武技击之术,再配合上自身来自一千多年后的解剖学、人体力学基础,就算不能成为纵横一方的豪侠,至少,在这个法律意识还不那么深入普通民众的时代用以自保是不成问题的。
穿越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争霸?种田?泡妞?赚钱?统统都是扯淡!先学会防身,能够自保,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穿越者。否则不管是今后纵横官场还是领军一方,一旦穿越者过分地脱颖而出,一旦王霸之气散发过度,随时都可能被人摸黑取了首级,还谈什么千秋霸业?还能种的什么马,后的什么宫?
萧艺对火药、热兵器、望远镜、机械设计一窍不通,压根就没想要争霸天下,他只想依仗着领先于时代的眼光和一些不对等的信息,赚一世富贵,娶几个如花似玉的老婆,逍遥一生,但即便是这样,同样要先拥有自保之力。
林德厚对萧艺口中所说的经脉、穴位、骨骼等十分感兴趣,又一连串问了他不少问题,萧艺尽量捡些较容易解释的内容说与他知道后,林德厚便再次陷入沉思。
名为叔侄,实为师徒的二人并肩在院中一棵老树下盘腿坐了良久。
仔细思考之后的林德厚忽然猛拍自己大胯:“是了!我当年学艺时许多半通不通之处,今日得了艺儿你一番点醒,尽已明白!”
萧艺见他满面欣喜之色,知道他一定是有了很不得了的领悟,便起身拱手道:“恭喜德叔!”
林德厚哈哈一笑,从萧艺拿过地煞断魂刀,随即便舞动起来。
“艺儿,你可要瞧仔细了,看清我前后每一刀,每一式之间如何的承转衔接……招式套路乃是末节,战阵杀敌,江湖殴斗,讲的是一个机变,唯有衔转自如,兵器在手里如臂使指才是正道!”
萧艺此时也是兴奋不已,立刻便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开始仔细观察林德厚那舞得密不透风的双手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