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艺一脸凝重的停步不前,宇文璃想了想,忽然拉着萧艺走向城墙根下,因为要照看马匹,林星儿也就不好跟过来了,只是有些怨忿地跺了跺脚。
宇文璃看了看萧艺的神色,小声问道:“你老实对我说,今晚,到底闯了多大祸事?”
萧艺稍稍犹豫了下,宇文璃便拉起他的左手递到自己嘴边,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疼得直龇牙的萧艺迅速缩回了手,愠道:“你什么意思?!”
“你那天在徐府的花园亭子里对我是什么意思,我对你就是什么意思!”
少女挺着她微微隆起两座小丘的胸脯,虽然红着脸,却对萧艺望过来的眼神不闪不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打量,并用自己的目光对他“还以颜色”。
仿佛有一柄小锤突然敲打在萧艺心头一般,让他心房为之怦然一跳。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不,这太荒谬了!她是帝姬,纵然她心性单纯,不适合朝堂争斗,将来无缘继承皇位,但也至少会是个亲王,我怎么能对一个未来的亲王有这种想法?”
萧艺冷静而果决地扑灭了自己心头偶然窜起的那股火苗,摇了摇头,柔声对宇文璃说道:“羽姑娘,我知道你有心为我分忧,作为朋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是今天的事太特殊,我的事,就让我自己处理吧……你放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想要我死的人,是没那么容易得逞的。”
宇文璃今晚这一路上察言观色,早已经知道,萧艺这次的祸事只怕不小,对手的来头恐怕也不简单,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自己因该站出来保护这个曾经敢触摸她发髻的男人,保护这个十五年生命里遇到的第一个会不计身份与她真心做朋友的人。
只是垂下眼睑略略思索了片刻,宇文璃便悄悄在心底里作了决定。她抬起眼来重新用灼灼发烫的目光望着萧艺: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到底,你闯了什么祸?”
萧艺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他今晚一直极力避免被人看到的右手,指尖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辨。
“我杀了人。”
“就这样而已?”
“我杀的是你刚才看戏的那个园子里的主人。一个时辰前我还算是她的奴仆,我的行为算是弑主,按大周律,我应该被车裂。”
大周法制多承袭前隋,然而改元之初,为了警诫那些对女皇执政不满,或对朝廷一系列重女轻男的政策不满的遗老遗少,一度被大隋《开皇律》废止的车裂、宫刑和枭首示众三项酷刑重新回到了大周朝的刑律体系里。
黎道洪的首级被挂在了离府衙最近的东城门上,枭首算是见过了,如今萧艺自己却又触犯了当判车裂的轼主之罪。如果他被徐宁抓获的话,以徐宁一贯的狠毒,只怕要将他与帝姬宇文璃过往甚密的事情再爆出来,那么只要随同宇文璃前来的御史上书参奏一本的话,还会在车裂之前加一个宫刑。
来到大周不足两个月,就有机会目睹和亲自感受重新回归刑律舞台的三样酷刑,这样的人生际遇还真是令人唏嘘。
想着想着,萧艺禁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了,宇文璃的脸色却僵硬了起来。
“你……你是说真的?”
萧艺苦笑:“这种事还能随便开自己的玩笑?我不怕触霉头么?”
“你真是……”宇文璃有些小怨尤地瞪了他一眼,又叹口气道:“算了,算我怕你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坦白告诉你了……你犯的这点事对我来说,就不叫事!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什么车裂,你想都别想!”
萧艺被小丫头认真的模样逗得再次发笑,笑过后,却是摇了摇头:“这事你是盖不下去的,不过不用担心,我自己一个人的话,别的办不到,但保命还是没问题的。”
“我盖不下去?”宇文璃仿佛是第一次被人质疑她的能力,有些气鼓鼓地,随着呼吸的节奏加快,胸前那浅浅的沟壑似乎也变得鼓胀了些。
萧艺忙解释:“我不是贬低你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姑娘明显是真急了,“实话告诉你,我是朝廷派来山南道的副采访使,有巡视和督导地方官吏之权!”
萧艺的脸上却并未出现宇文璃料想中的惊讶神色。他反而是波澜不兴的微笑着,又反握住宇文璃原本正握着他的手。
“我知道,你不单是副采访使,而且还是位帝姬,你也不叫羽璃,而是宇文璃。”
这下,却是宇文璃自己愣住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那……那他还敢接近我,他就不怕被人举告,会被施以宫刑吗?又或者,他根本就是贪慕我的身份,所以才要接近我的……天啊天啊,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着宇文璃脸色忽晴忽暗,又有些怔怔的模样,萧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说:“别瞎猜了,我既不怕宫刑,也不贪图你任何东西,我一开始就只是把你当成一个脾气相投的朋友。你喜欢伸张正义,打抱不平,有这两点,就可以吸引我这种傻乎乎的人了,又何尝需要什么不得了的身份呢?”
宇文璃脸上的红晕更深了,有些痴痴地望着萧艺,很多想说的话,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口。
“好了,你和星儿陪着我跑了这一路,我心里都记着,也打心底里感激你们,不过,现在是我要去解决问题的时候了……阿璃,我们后会有期了。”
说罢,萧艺松开手,转过身去。
“你别走!”宇文璃一把扯住他,又绕到了他面前,“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又不肯让我帮你?”
萧艺心里苦笑:“难道你要我告诉你,你那个在黄州只手遮天‘舅母’压根就不会怕你这个根本不可能当得上储君的帝姬?大周朝像你这样没有当朝权贵背后支持的帝姬,可比我原来那个时空历史上的某些大唐公主都不如啊。可是这些,又怎么能对你说出口呢?”
萧艺正思索着该怎么向这个执拗脾气的丫头解释自己不愿意让她帮忙的原因时,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们窃窃私语的林星儿却赶着三匹马驹走了过来。
“你们是在商量怎么出城是吗?”
萧艺和宇文璃转头看着她,默契地一同点头。
林星儿对这份默契有点妒忌,但却只是心头的一念而已,她抬头看了看天,说道:“现在是肯定出不去的。”
萧艺有些为之气结,不禁好笑道:“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知道再过三个时辰到了开城的时候我就能出去了。”
林星儿却摇头:“不需三个时辰,很快我们就能出去了。”
萧艺和宇文璃互望了一眼,都是不解:“什么意思?”两人异口同声。
林星儿强忍住那份妒火,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道:“你们看看天上,是不是该要下雨了?”
此时天空中阴霾一片,准圆的月亮早已被遮得不见踪影,再想到傍晚时出奇的闷热,谁不知道快要下雨了?
萧艺奇怪道:“是要下雨了,可下雨也不会开城门啊?”
林星儿却笑而不语,放开马驹,走到二人近前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个比巴掌略小的木牌,上边刻着字,只是光线昏暗,难以辨认。
“这是县衙发的临时通行令牌,像我们林家这样的商户,往往在外边那些村镇里设有仓库,其中不少还是租赁给官衙用来转存官粮的粮仓。遇上有大雨的时候,我们也经常要派人去城外巡仓,所以县衙就给发放了这样的通行令牌。不过,这些事都不是明面上的,像现在这样既没下雨,前边城门内外又挤满了等着开门好继续做买卖或者逛街的人,那些守城的兵丁就不敢公然放人出去。”
萧艺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一会下起大雨,城门里外的人都跑光了,我们就可以凭令牌溜出城了?”
“正是。”林星儿郑重地一点头。
“太好了!”萧艺喜出望外,不禁抬头望天,口中喃喃自语:“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老天待我不薄!”
此时,林星儿便有些玩味地看了宇文璃一眼。宇文璃把头扭向一旁,回避她的目光。
宇文璃心里郁闷:“我好歹是堂堂帝姬,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接受我的帮助,这个林星儿随便弄个什么牌子说能出城,他就高兴成这样,这不明摆的厚此薄彼?”
萧艺眼角的余光已经留意到了宇文璃的反应,虽然无奈,但也觉得这样未尝不是个好现象。他的想法,他出于保护宇文璃,为了不让她与“土皇帝”徐宁对立而带来危险的那些念头,宇文璃不知道就最好。误会,那就由她误会去好了。
此时得知有望出城,不用在城里躲藏,萧艺的心情也是一片大好,看看愈来愈厚的云层,估计不出一刻钟就要下雨,他忍不住哼起了小调。
他哼的当然不是大周朝的小调。一旁宇文璃和林星儿听得好奇,便问那是什么曲子。萧艺便胡诌一通,说是他儿时在西域学的曲子。反正那些现代流行乐在周人听来正是稀奇古怪的异域曲风,倒也不由得她们不信。
三人牵着小马驹走到等候城门重开的人群最外围,没等多久,一场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候城门的人立刻作鸟兽散。
待到城门口基本无人了,三人这才牵着马来到门前。
林星儿来到守门士卒们跟前,向他们施礼问好后,便拿出了那块木牌,又悄悄塞了个钱袋子在领头的伙长手里。
那伙长是个老兵油子了,岂会不知道四城门里头的那点猫腻?然而他却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对林星儿三人放行,而是拉着身边的副伙长到一旁去小声商议什么去了。看他和副伙长两人郑重其事的谨慎样子,甚至还有些小争吵的迹象,林星儿与身后的萧艺、宇文璃便觉得,事情只怕有些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