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仆名唤车离赫,长相虽与汉人差别不大,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西域外族,当年是被强匪掳劫后贩卖到中原为奴的,后又辗转被卖入林家,如今在林家为仆有三十余载,是分管负责将近半个林府仆役差使的管事。
这车离赫已经数十年未曾听过乡音,陡然听到萧艺口中的“大食语”(古人对阿拉伯地区语言笼统的称呼),不禁老泪纵横。
虽然那并非他的母语,但大食(这里指阿拉伯)势力东扩,又因原本历史中那个天威远播的唐帝国并未出现,大周对西域并无掌控力的缘故,因此早已成欧亚之间最强盛的势力,大食语也成为西域小国国民必须掌握的语言,等同于西域诸国的“官话”。
骤然听到自己儿时熟悉的西域语言,哪怕是那些自己曾经憎恨的大食贵族老爷们所操的语言,车离赫又怎能不情绪激动?
车离赫抹了把眼泪,忽然见到林夫人询问和关切的目光望向自己,不禁老脸一红,惭愧道:“乍闻乡音,一时把持不住,失态如斯,老奴惭愧,惭愧……”
见到一向沉稳持重的车离赫如此,林夫人也不禁感慨起来,她忙命人搬了一张胡凳来让车离赫先坐下,让他好好地与萧艺这个同样出身西域的假老乡好好叙话。
后世习以为常的凳子、椅子,此时在中原已不算是稀罕物,但仍被习惯了跽坐的汉人称作胡凳、胡椅。车离赫出身西域,如今年纪渐老,林夫人体恤他多年为林家不辞辛劳,任劳任怨,特准他在府里任何地方都可以坐胡凳、胡椅,免于辛苦。这待遇,可是下人之中独一份的。
车离赫直接就坐在了萧艺身旁不远的地方,看着萧艺,就像看见自己的亲人子侄一样,眼里满是长者的慈祥和关爱。他向萧艺问起幼年的种种经历,这些问题所涉的细节远比萧艺随口胡编的那些故事要深入和细致得多。
不过好在,萧艺虽然这辈子没去过西域,从前也没去西亚旅行过,可作为一个现代人,电影、电视、网络,哪个渠道不能了解到阿拉伯世界的风土人情?于是,他凭借自己记忆中的那些元素,加上自己对当时西域境况的一些粗浅了解,再配上适当的想象,倒也说得似模似样,让车离赫这个真正的“胡人”听了,都只觉得他说的都是实情。
眼看车离赫眼泪像自来水似地哗哗流,萧艺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于是,他便转变了自己所编造的那些故事的风格,改为向车离赫讲述自己“幼年时”所记得的一些趣事,渐渐地,倒也让车离赫的心情舒朗了起来,眼泪也算是止住了。
偌大的厅堂上,一众下人,连同林夫人这个主人,俱都默不作声,只听着那一老一少聊着种种西域“旧闻”——毕竟他们一个是真地离开了西域几十年,一个是宣城自己离开了西域快十年,任他们俩当中谁的见闻,都不能算是新闻了。不过,就这些“旧闻”,便已经让满堂的中原土著们听得一愣一愣了。
尤其当他们听说,大食人规定自己的子民,男子最多只能娶四个妻子,并且这四个妻子必须同等待遇的时候,大家心里就唏嘘不已。
试想,假如咱汉家天下,自古以来也有这样的制度,男人纵然多妻,也不能三妻四妾地胡乱娶回家,娶回了家,也不能厚此薄彼,那世间又会少了多少苦命女子?倘若是这样,只怕本朝的太初皇帝也不会想要动心思扭转“乾坤”,改变男女尊卑地位了吧?
就在林夫人也随着那一老一少的对话和讲述,默默感慨不已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腋下有些发痒。一低头,却原来是自己的宝贝孙儿,林星儿的亲弟弟,年近五岁的林天赐。
林天赐生得虎头虎脑,极其聪明,三岁起就能熟读不少诗文了。如今已经读了两年家塾的他,对堂上那对老少所讲述的一些内容,也能似懂非懂地听上一些了。
原本,小天赐是睡到半夜发现不见了祖母,这才让丫鬟们给他穿戴齐整了跑来找祖母的,不过刚找到这里来,便被萧艺讲的那些故事给吸引住了,这才默默站在祖母身后,听了许久。
这会儿,小天赐是站得久了,小胳膊小腿儿有些乏了,这才贴到了祖母身旁,小脑袋就从祖母的腋下钻了过去。
林夫人一把将孙子抱起,又搁在自己膝上,却并不作声,只是轻抚着爱孙的小脑袋瓜,并和他一起,继续聆听那些或精彩,或新奇的见闻。
话说那边厢,林星儿回到自己住的那幢小院,便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裙,打扮了一番,这才又和听香一起匆匆赶往前院。
在林星儿看来,自己做这些工夫,已经尽量求快了,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些步骤一套做下来,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办不到的。当她从旁人口中得知已经快到子夜时,这才知道,自己竟然把那个“恶人”晾在前院里超过了一个时辰。
她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萧艺万一发火,负起走掉,因此也来不及等下人去通秉,拉了听香便风风火火地赶来前院了。
来的路上,她又惊闻一向对自己带陌生人回家极为反感的祖母老大人已经在一个时辰前去了前院,心中更是惶急:以祖母的脾气,遇上她看不顺眼的,当场把人轰走都算客气的。
事实上,林夫人并非不好客,更不是个会轻易把上门客撵走的人,而实在是林星儿一贯结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大多都是黄州城里那些不学无术,整日右手好些的富家子女,这种人自然没有一个能受她的待见。
提着裙裾,快步跨过连接前后院的那道拱门,林星儿忽然止步,吩咐听香道:“不行,奶奶她一向对我带回来的客人没什么好脸色,那个‘恶人’又是个古里古怪的角色,搞不好已经被赶出府去了。听香,你赶紧叫上长顺,备好车马,万一真如我所料,咱们得连夜把人追回来才是!”
听香从未见过少小姐为一个外人的事如此紧张过,此刻受到林星儿的感染,心里也觉得此事关系重大,点了点头便道:“少小姐且放心去前边,婢子这就去准备!”
主仆二人分道扬镳,林星儿继续如旱鸭子跑路一般提着裙裾,踏着细碎而密集的步子,飞奔赶往会客的大堂。
当两手各拎着裙裾一角,钗散发乱的林星儿出现在厅堂上的时候,偌大的空间里,顿时便只剩下林星儿那急促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车离赫与萧艺二人转移到了惊魂未定的林星儿身上。
而林星儿刚刚来到现场时的眼中所见,则是一众下人们环坐在周围,老管事车离赫安然地坐在胡凳上,与“罗文”面对面,脸上满是她看不懂的关注与欣喜,她既敬且畏的祖母,正抱着弟弟林天赐,怡然自得地坐在主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罗文”身上。
假如此刻林星儿和萧艺换一个大脑的话,她脑子里一定会蹦出那句“这算是啷个回事哟”。实在是,这场面太令她费解了!
林星儿的突然闯入,似乎打破了原本和谐的气氛。
林夫人脸上显出愠色,她蹙起眉头,对一旁仍在发愣的林星儿斥道:“瞧你这模样,这是待客之礼吗?”
林星儿像是突然梦醒一般,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裙,又抬手摸了摸发髻,并在两个丫鬟帮忙下将发钗重新插好,梳理好散乱的发梢。
当着客人的面做这些功夫,实在让林夫人觉得丢脸至极。她把宝贝孙子放到一旁,冲着萧艺微微欠了欠身道:“都怪老太婆管教无方,这星丫头从小便是个野性子,叫客人见笑了。”
萧艺却是浑不在意地哈哈一笑,拱手说道:“林夫人此言又差矣!一则,少小姐的举动虽然有些不合礼数,可如今是大周朝的天下,女子行事,如同少小姐这般飒爽无忌,岂不正是开天辟地以来,唯有我大周独有之风气?这二则嘛,林夫人,这‘老太婆’三个字……”
萧艺旧“梗”重用,再次拿“老太婆”三个字说事,却不把话说满了,听在旁人耳中,便觉得风趣无比。
林夫人听罢也是没奈何地摇头一笑,先前对林星儿不顾形象的那点火气也烟消云散,扭头看了看一脸忐忑的林星儿,不禁也是心头一软,招手将孙女唤到跟前来,拉起孙女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咛道:
“往常你结交的那些朋友,委实不是良友,所以祖母才对他们不假辞色,甚至冷面相向,如今你懂事了,祖母又怎么会怠慢了你请进门来的客人?”
被看破心事的林星儿撒娇地吐了吐舌头,摇着祖母的手臂道:“星儿已经知错了,自从上回醉酒被抬回了家,就再也没出去跟人喝酒了。”
林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望了萧艺一眼,小声对孙女说道:“此人……果真是来咱们府上谋差事的?”
林星儿点头道:“对啊,这个……罗文是孙儿近日才结识的,不过我们一见如故,他最近境况有些为难,便想到了来找孙儿。”
这时,一直在旁边偷听祖母和姐姐讲话的小鬼林天赐便扯着姐姐的裙角说:“不对不对,姐姐弄错了,这个大哥哥他其实不叫罗文,他叫萧艺,‘罗文’是他在戏园子里做学徒的时候他师傅改的名儿。”
林星儿这下彻底有些懵了:
什么?那厮连他在戏院里做学徒这种不太见得光的底子都自己揭穿了?他这是疯了吗?可最奇的是,看看祖母和弟弟的神情,再看看厅中那些下人的神情,他们听了那厮自曝丑事后,居然还这么镇定,甚至还为他说话?难道满屋子的人都疯了?
林星儿觉得,自己遇到了十八年生命中最不可思议的人和事了。如果再不搞清楚其中的缘由,她只怕她自己真要疯了!
见孙女似乎完全没进入“状态”,林夫人便微笑着将前因后果悉数道来。当然,她重点讲述的是萧艺那传奇般的身世经历,至于后来他和车离赫二人叙话的内容,自然只是大略地提一提。
林星儿仍然像在梦中一般。
的确,她不在场的这一个多时辰里,发生在大堂里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超乎她的想象了。
戏园的学徒,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身世离奇的西域人?而且这些怎么听怎么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居然还被几十年来忠心耿耿的老管事车离赫给证实了。这满屋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上到祖母,下到五岁的弟弟,居然都被这个罗文,啊不,萧艺,给唬得团团转?
林星儿打心底里仍然无法相信萧艺的那些故事,只是当着祖母,和满屋老少的面,她也只能故作讶异地感叹道:
“想不到,罗……呃……萧贤弟竟然有如此不寻常的过往,着实让人……让人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啊,呵、呵呵……”
萧艺厚着脸皮听完了这番分明暗示着“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的场面话,规规矩矩地对着林星儿揖礼道:
“今日有幸得以在府上觅得差事,全赖姐姐照应,今后在府里做事,还望姐姐多多看顾!”
林星儿先是“哪里哪里”地随意应了几句,随后又像是如梦方醒般跳了起来,问身边的祖母道:“祖母,你给萧……贤弟安排了什么差事?”
在她看来,自己都未出面讲情,而这个突然改叫萧艺的家伙又好像只有一张利嘴,并未显露什么本领,只怕祖母给他安排的是做个家丁、仆佣一类的下贱差事,那可就麻烦了。毕竟,她的把柄可在人家手里呢。
林夫人拉着孙女的手,拉她重新坐了下来后,这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放心,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祖母总不能叫他去做些端茶递水的粗活吧?虽说咱大周朝重女轻男,可那也得看看是怎样的人物。这位萧先生,出身戏行,却是有大本领,大智慧的人物。所以啊,我便委了他一个账房副管事的职责。这样的安排,你当满意了吧?”
林夫人说得极其简略,干脆把萧艺刚才故意展露算学“天赋”,用他自己的一套算法,面对同样的算题,完败曾经在林家一间铺头做过账房伙计的车离赫,让老车离赫钦佩不已的那一段给漏掉了。
林夫人说罢,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的宝贝孙女,并看着林星儿的脸色由疑惑转为惊喜,又从惊喜转为惊讶。
账房副管事?职衔虽然只是个副管事,可管的却是阖府上下,人人都巴不得沾点边的账房啊!
如果用萧艺从前那个时代的眼光,将庞大的林府看作是一个企业的话,那么账房就等于是财务部门、库管部门、审计部门的综合体,账房管事的职权之大,绝对不是那些分管几座院落的普通管事们可以比拟的。一个账房副管事,在其他管事面前都足够耀武扬威了。
可是,如此重大的任命,祖母为何说定下就定下了?那个萧艺,又到底有多大的本领,居然可以刚刚入府就拿下这样重要的职位?实在叫林星儿没办法不吃惊。她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的种种疑问,只是因为祖母忘记说,她是因为萧艺在算学上胜过了车离赫才作出如此任命的。
这就是女子的天性——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不满足她的要求,她就恨得牙痒痒;一下子满足得太过头,她却又要怀疑你的动机了。
不过,林夫人随后便说自己身子乏了,要去歇息,嘱咐了车离赫去为新任的账房副管事安排住处后,便抱着小孙儿,领着一干下人回内院去了,便没能给林星儿问个明白的机会。
车离赫要先去安排萧艺的食宿,也随即告辞离开了。
大堂里,转眼便只剩下萧艺和林星儿两人,四目相对。
林星儿将萧艺上下打量了个遍,依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萧艺站得笔直笔直,一脸正气,但就是不主动说一句话。
林星儿又是好笑又是气恼地跺了跺脚,强自板着脸道:“呸呸呸!这里又没旁人了,还用得着在我面前装吗?”
“哦?”萧艺满脸无辜,“我学戏还没学到家呢,哪里装了?”
“你……”林星儿气结,抿着嘴,皱着眉,又走近了些,“老实说,你是怎么把满屋子的人哄得团团转的?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法?”
萧艺一脸被人冤枉的不忿表情:“少小姐可不能这么诬赖好人,我哪里会什么妖法了……少小姐,不是我说你,老是偷偷躲在被窝里看那些酸文人写的传奇啊笔记啊什么的可不好。”
萧艺只是根据自己在戏园里道听途说的那些东西在推测——像林星儿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姐,又不去读书考功名,也没有开始打理家族生意,平时闲得无聊的时候估计就是看看闲书打发时间。
他却不知,自己随口一句话便点出了林星儿最大的“隐私”,更令她对“妖法”一说确信无疑,并认定了他是个“妖孽”。
呆了半天,林星儿才缓过神来,硬着头皮萧说道:“那个……萧艺对吧?我……我可警告你,我本来是诚心向你道歉,也是想做点什么来补偿你的。可你现在……反正,如果你老老实实留在我家的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你要是……要是在再兴风作浪的话,我一定会揭穿你的底细,再请个道行高深的法师来收了你!”
萧艺强忍住笑意听完了林星儿的这番“约法三章”,顿时觉得,这个遇事有些头脑发热,做事有些神经兮兮的小丫头,其实在懵懂和荒唐之中,也有她可爱之处。
望着林星儿那充满戒备的神情,想到从两人初次见面时她的不屑一顾,到斗酒失利时的不甘,再到“惩治”计划失败后的惶恐,一直到现在误会之下的紧张,他猛然发觉,这个小妹妹的种种表情,竟然都印刻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他甚至记不起自己是如何“穿越”到这个令所有男人蛋疼的大周朝的,但他却清楚地记得林星儿在他面前的每个表情。
“难道说……”他心里忽然有种特别的念头。
只是眼下自己在这个对男人并不友好的世界里立足未稳,远未到涉及儿女私情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早早地被感情羁绊住,今后做什么都要束手束脚。毕竟,这里的婚姻绝大多数都是以入赘的方式进行的,能够把女子娶进自己家门的男人,几乎都是大富大贵的人物。自己距离那种层次,还差得远了。
想到这一层,萧艺便强行驱散了心头的那一丝旖旎念头。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车离赫的声音:
“萧先生,你的住处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便随老朽去看看吧?”
萧艺便答应了一声,又对林星儿礼貌地笑了笑,拱手道:“少小姐,失陪了。”
待萧艺离开了一阵子,怔了许久林星儿这才猛地一抖衣袖,面色凝重地冲着萧艺里去的那扇侧门,自言自语地道:
“不管你是多么厉害的妖孽,我林星儿豁出去了也要和你斗到底!绝对不能让你祸害我的家人!要祸害,你便冲我一个人来好了!”
刹那间,看似柔弱的林星儿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巾帼英雌的神圣光环。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一语成箴,那个可怕的“妖孽”对她的“祸害”,这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