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去了,带着对柳涵展昭的爱怜和歉意,带着对大宋的抱负和满腔热血,带着对美丽人世的爱怜和依恋,带着深深的疲倦匆匆的去了。
包拯的死讯像是长了脚一般,仅仅一天工夫,传遍了汴京大街小巷,传遍大江南北。
傍晚时分,仁宗穿着便服,领着稀零零几个奴才,悄悄去了包拯府。
此时包拯府上已穿上了一层白衣。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灵堂里跪着的众人随着雨声哽咽抽泣。
仁宗没让敬德通传,直直的走进灵堂来。
王朝最先看见仁宗,惊声道:“皇上?”
这一声引得众人都扭头看去。然后纷纷转过身来叩首道:“叩见皇上。”
仁宗将手一展,悲伤失落让他连一句平身都说不完整。他走到包拯棺木旁边,喃喃道:“怎么就走了?”
泪水已情不自禁滑落。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回答。
仁宗垂首难过了好大会功夫,直到敬德公公点燃一束香递给他,轻声道:“皇上。”
仁宗这才黯黯拭了泪水,接过来插在了包拯棺柩前的香炉上。
雨水映衬着屋内黯然的气氛。
仁宗侧头看见柳涵一身重孝跪在侧边,低低的垂着眼睑,不见流泪,却从她身体里散发出厚重的悲伤气息。展昭抬头见皇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柳涵,不禁有些胆战心惊,他想起包拯临死前对他耳语的那句话,又是担心又是期望。
敬德公公也注意到仁宗的目光,看了柳涵一眼,正踌躇着要不要赶柳涵回宫,却听仁宗轻声说道;“你就留在宫外,等包爱卿下葬后再回去吧。”
柳涵一愣,知道仁宗是在对自己说话,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仁宗的意思。她抬头感激的看着仁宗。
仁宗被柳涵这包含深情的目光看的心头一热,连忙道:“可是这不代表你可以免于一死,过了这几天,一切还是会像以前那样。”
柳涵磕了个头,低声道:“谢皇上。”
仁宗转过身,对敬德说:“回宫去吧。”
敬德点点头,应道:“是。”
柳涵想了想,大声道:“皇上,民女有话,不得不说。”
仁宗闻言,回过头来问道:“什么话?”
柳涵看了看仁宗身边的几个奴才,道:“烦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仁宗目光一凝,顺从了柳涵的意思。
柳涵将仁宗带去了包拯的书房,仁宗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沉声问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柳涵微微低着头,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呈给仁宗,正是蓝染交给她的那本。她早些日子已托人带话给红袖,要红袖将册子取来给她。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就算是死,也要拉齐冯来垫背。
仁宗翻看了两眼,十分不解的问:“这是什么意思?”
柳涵道:“这是蓝染打扫大公公房间时发现的。里面详细记录了皇佑元年大理王爷进京那一段时间宫女太监的当值时间。”
仁宗闻言,又翻开仔细的看了看。
柳涵问道:“皇上可还记得有个叫孙莲的宫女,因为被我们怀疑下毒,所以在御书房撞柱自尽了。民女怀疑,段王爷中毒是有人幕后操纵的,可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案子一度搁浅。从这本记录册上看,段王爷中毒那天明明是一个叫小莲的宫女当值,可是小与孙两字仅一子之差,想要不留痕迹的改过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
仁宗也看出了端倪,眉头一皱,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柳涵淡淡笑了一声,道:“事已至此,民女说话也不必遮遮掩掩了。民女怀疑,指使小莲下毒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宰相齐冯齐大人。”
仁宗目光幽深,紧紧的盯着柳涵:“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柳涵无所畏惧的抬起头,与仁宗对视道:“民女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凭直觉这么认为。”
仁宗闻言,哈哈笑起来;“你连证据都没有,如何让寡人相信你的话?若是按你这么说,跟了寡人几十年的大公公也是齐冯的暗线了?”
柳涵摇摇头:“大公公绝对不是齐冯的人。如果他是,这本册子就不会保存到现在了。我猜,大公公也是在很久以后翻看以前的记录册,才发现了齐冯的秘密。他想告知皇上这件事实,惧怕齐冯暗中培养的势力伤害他的家人。想干脆毁了记录册,又觉得良心不安。于是将册子偷偷藏了起来,想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揭发他,没想到没等到合适的机会,他便命丧黄泉了。”
仁宗听得沉默了。
柳涵见仁宗似乎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于是道:“皇上不必苦恼,若真想扳倒齐冯,只需从一人身上下手。”
仁宗眉毛一挑,问道:“谁?”
柳涵道;“章庸。”
仁宗不甚明白,注视着柳涵,等她继续说下去。柳涵道:“皇上派章庸暗中去小莲家乡,找到小莲家人。然后再派几个人偷偷跟着。民女猜想,齐冯为了不让小莲泄露天机,定会杀了她灭口。就命偷偷跟着的这些人夺下小莲,护送她回京。见到小莲,皇上只消恩威并济,小莲便会将那年的事情全盘托出。这件事皇上务必要让齐冯知道,引起齐冯一党的恐慌。尔后,皇上再杀掉章庸,伪造证据嫁祸给齐冯,这样,齐冯身边那些江湖好手定会生二心,要知道江湖人士最重义气,他们见齐冯为了保命杀掉忠于他那么多年的章庸,还会像以前那样忠心耿耿吗?”
仁宗听得眼前一亮,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计策虽然歹毒,却是唯一一个将齐冯推下台的办法。
柳涵又道:“仅仅这样做还是不足以动摇齐冯的根基,皇上只消再偷偷杀掉一些臭名昭著的江湖人士,例如毒蛇刀王魏勉,麓山大王童贺,双锏使白头翁,空门拳怀风道人。可是皇上也不必斩尽杀绝,留一两个跑出去就更加事半功倍了。杀了这些人之后,皇上就不需再做什么,齐冯暗养的那些势力便彻底分崩离析了。”
仁宗听得有理,不住的点头。
柳涵道:“等他们自己人打个你死我活的时候,皇上再命人捉拿齐冯,然后放出消息,说您必杀齐冯。接着就静静等着齐冯安插在宫里的势力自己现身。等他宫内宫外的势力彻底铲除之后,皇上便可安安心心的定齐冯的罪,看到底是杀,还是流放。”
仁宗在心中将柳涵出的主意仔细推敲了一遍,觉得甚是完美,没有一丝漏洞。这才微微勾起嘴角。
柳涵见仁宗想的煞是认真,也不打断,只是微微颔首,一副山淡水淡的模样。
仁宗沉思了一阵,这才抬眼看向柳涵,问道:“你跟齐冯斗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能够置他于死地了,却为何说‘杀,还是流放’这样的话?”
柳涵低眉顺眼,道:“齐冯好歹是朝廷命官,他的生死在皇上手中,就算他有罪,小涵也无权评判,一切由皇上做主。”
好一个聪明的柳涵!仁宗眯了眯眼睛。她出了这么妙的主意,却不居功,又十分懂得拿捏分寸,难怪包拯会这般喜爱她。只是!....
仁宗想了想,对柳涵摆摆手,问道:“杀头是不是太疼了一点?”
柳涵一怔,很不能理解仁宗的话。
仁宗深深的注视着柳涵那张秀气的脸,沉声道:“包爱卿那么疼爱你,你何不为他陪葬?”
柳涵浑身一怔,顿时呆傻在原地。
仁宗嘴角勾起,起身刚要往外走,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柳涵说:“等展昭帮寡人处理完齐冯的事情,寡人会命他去陪你。”
柳涵的心怦怦跳起来,眼泪不可抑制的落下来:“皇上!”
仁宗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你不愿意陪葬?”
柳涵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皇上真的要杀掉小涵?”
仁宗瞥了她一眼,却并不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第二天。
仁宗端坐于朝堂之上,满脸悲痛道:“包爱卿于昨日在自己家中撒手人寰,寡人很是悲痛。包爱卿一生英明刚直,两袖清风,深得民心。如今他突然辞世,是寡人的遗憾,也是我大宋的遗憾。寡人已经决定,在城中修建包公祠,谥号孝肃,供后人瞻仰。”
殿下大臣纷纷跪地,齐声道:“皇上英明!”
仁宗眼光一转,又道:“念包爱卿远离故乡入京为官,今包爱卿辞世,当然要落叶归根,即日起发丧回合肥。包爱卿生前甚是喜爱他义女柳涵,寡人体恤他们父女二人在阳世不得团圆,已命柳涵自尽,为她干爹陪葬,一起送回合肥安葬。”
“这!....”殿下大臣纷纷议论起来。齐冯更是吃惊不已,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仁宗。
仁宗见大臣们都这般反应,不满的皱起眉头,道:“怎么,爱卿们觉得寡人太过残酷了吗?柳涵早晚也是要上断头台的,还不如现在为她干爹陪葬,不是更显得父慈女孝?”
大臣们被仁宗这般一问,顿时慌乱起来,连连点头道:“甚是甚是!皇上英明!”
齐冯本有一肚子疑问,被仁宗这样一番抢白,一句都不敢问出口,只得深深的低着头。
仁宗坐在龙椅上,一直偷偷观察齐冯的表情,见他满脸疑惑怀疑最后都变作焦急不甘,暗暗得意的笑了笑,瞬间又恢复了原状,对大臣们说道:“行了,寡人很是疲惫,没什么事情就都退下吧。”
这正合齐冯的心意。仁宗前脚刚一下殿,他立刻惶急的冲了出去。说是处死了柳涵,可是谁看见了?恐怕是让柳涵随着送葬队伍一起回合肥了!他要加快步伐,免得追不上送葬队伍了。放走柳涵,就等于放虎归山,加上展昭,怕是后患无穷啊!
而这边,包拯的棺木已经在众人的护送下,出了汴京城门。
所有人都穿着厚重的孝衣。最首两队人,一边五个,举着纸鹤,童子,还有人不住的往灰暗的天空中散冥币。展昭头戴孝巾,身穿素缟,一手托着一个灵位。左手边的灵位上写着“孝肃公包拯之位”,右手边的灵位上赫然写着“柳涵之位”!而展昭,眼袋黑大,显然是一夜未睡,嘴巴周围满是稀稀拉拉的胡渣。他眼神呆滞,满是哀戚。王朝马汉跟在展昭身后,也是一身重孝。府上连着死了两个人,这沉痛之事,即使是男子汉大丈夫的王朝马汉也难以镇定。
两人后面便是包拯暗红色的棺木,死角都已死死的钉上。棺木后面跟着两个举着灵幡的白衣男子。再后面还有一具棺木,较之包拯的棺柩小了一号,同样是肃杀的暗红色。安平领着淳阳,一路走一路哭,嘴里不停喊道:“姐姐!....”
送葬队伍后面跟着一对禁卫军,一个个头上也缠着孝巾。这队人马是仁宗拨给展昭的,令他们护着包拯棺木回合肥。
禁卫军后面跟了无数百姓,他们自发组织起来,从清晨送葬队伍出府就开始跟着,一路上哭着,呼喊着,追悼早已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的包青天。
送葬队伍缓缓的向前移动着,远远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条白色的长龙以最痛苦的姿态往前蠕动着。哭声绵延传向远方。
突然,一队灰色人马从远方奔来,笔直的奔向送葬队伍。
展昭听见声音,回头望去。可是灵幡棺木些许挡住他的视线,所以看的也不是十分真切。队伍后方已经有些乱了,窃窃私语传入展昭的耳朵里,让他如同死灰的心有一丝丝不安。
人马很快本来,齐冯一马当先,越过后方的百姓,停在柳涵的棺木旁边。
展昭大手举起,高声道:“停!”
随着展昭一声令下,蠕动的长龙停了下来。展昭走出送葬队伍,傲然立身于齐冯马前,不屈不挠道:“齐大人有何贵干?!”
齐冯低头,目光触及展昭手中捧着的两个灵位,攸然一紧,沉声道:“包大人英年早逝,本官真是难过极了,人生一世,难得寻觅一个知己...!”
王朝闻言,觉得甚是可笑,冷冷的哼了一声,斜睨着他,看他预备如何。
齐冯策马上前两步,低声道:“皇上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包大人再怎么喜爱柳姑娘,也定然不想让柳姑娘陪葬,可是皇上却......”
展昭眸子一痛,声音微微沙哑,道:“小涵...是自己愿意的...”
齐冯盯着他的脸,一刻都不松懈,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做戏的成分。可是从展昭脸上,除了悲伤还是悲伤。齐冯脸色一沉,直起腰,拉紧缰绳,走到柳涵棺木前,自言自语道:“柳姑娘聪明善良,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了!”
这样说着,齐冯瞳孔里却射出阵阵寒光。他回头看了看离他最近的一个手下,眯了眯眼睛。那个手下会意,抽刀跳起,发出‘呀’的一声暴喝,飞身向柳涵棺木袭去!
众人大吃一惊,展昭想要阻拦时,那人已劈开了柳涵的棺木!展昭心底一痛,将灵位扔给马汉,飞身跳起,一脚踢在那人胸口,王朝怒不可挡,待那人快落地的时候又飞起一脚,将那人硬生生踢落在柳涵棺上,硬是将柳涵棺木砸掉一个侧边。柳涵的尸体全部暴露在空气中。
展昭见状,跳上棺木,抱起柳涵,痛不欲生的哭了起来。
齐冯策马前行了两步,见柳涵穿着火红的长裙,乌黑的青丝简简单单绾成一个发髻,盘在头顶,虽涂抹着厚重的胭脂,却难以掩饰发青死寂的脸色。齐冯皱了皱眉,顺着柳涵脸颊往下看,只见她脖颈处一条紫中泛黑的淤血,一直延伸到耳根处,显然是绞死的。他也曾绞死过下人,自然认得这伤痕。如此一来,齐冯算是大松了一口气,想不到皇上够狠的,直接赐解药不算了,竟然用绞刑,这得多痛苦啊!
齐冯这样想着,嘴角却露出浓浓的笑意。
展昭紧紧的抱着柳涵,将脸深深埋在柳涵胸前,想听见哪怕一丁点的心跳。可是柳涵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看不见展昭的泪水,看不见展昭的悲伤,也感觉不到展昭的绝望。
展昭抱着柳涵良久,又是恨又是痛。他恨的不是齐冯,而是无能的自己。他保护不了她,令她死了还受奸人的侮辱!想到这儿,展昭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悲痛,仰天嘶吼起来!
安平吓得掩住淳阳的眼睛后退一步。此时的展昭她十分陌生。就算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也只是冷着脸一言不发,从未像今天这般疯狂过。
展昭红着眼睛,发丝散落在鬓边,随着风狂躁的飞舞。他扬起头咆哮着,像一头发疯的雄狮,震的在场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齐冯眯着眼睛,低头喝道:“该死的东西,谁让你对柳姑娘的遗体无礼的?!来人啊!”
从后方马上跳下来两个汉子,毕恭毕敬的跪在齐冯马前,听候齐冯差遣。齐冯长袖一甩,怒声道:“将这个该死的东西拖下去,给我往死里打!”
大汉闻言,面无表情的拖起地上的人,走到人群中间,接下腰间的重刀,狠狠击打起来。
一时间,地上激起无数浮尘。
展昭抱着柳涵,似乎将眼前的一切都忘记了。王朝含着泪,走上前来,低声道:“展昭,我们该上路了。眼下已进入夏天,大人耽误不起,小涵也....耽误不起。”
展昭对王朝的劝慰充耳不闻,只是呆呆的抱着柳涵。马汉也走了过来,对展昭说:“展昭,眼下小涵的棺木毁了,咱们到下一站还要停下来置办棺木,真的不能再耽误了。难道你想让她臭在路上吗?”
展昭闻言,突然瞪圆了双眼恶狠狠的瞪着马汉。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王朝马汉说的一点也没错,包拯耽误不起,柳涵也耽误不起。想到这儿,展昭脱下身上的素缟,仔细的盖在柳涵身上,这才从车上跳下来。
齐冯一脸歉意,道:“展护卫,真是失礼极了,手下不懂规矩,请展护卫恕罪。”
展昭看都不看他一眼,冲众人摆摆手,送葬队伍又缓缓向前走去。
展昭转身之后,齐冯脸上的得意越放越大,最后哈哈大笑起来:“包拯死了,柳涵也死了,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跟本官作对!”
一天后,皇宫中。
仁宗表情阴翳坐在龙椅上,低沉的对章庸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了一番,章庸心里如同捣鼓,领了吩咐转身走了。
待章庸走后,仁宗挥了挥手。一直躲在暗处的黑衣人这才迈开步伐走了出来。他通体黑衣,在寂寥的文德殿中显得格外诡异。
仁宗道:“跟着他,一定要救下他找到的那个人。”
黑衣人点点头,跃身消失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