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即将落山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整个瑰洱仿佛提前被黑夜所笼罩。
在雨幕的巨大轰鸣声中,万物都变的阴沉可怕,模糊不清,只有炸雷和闪电在摇摇欲坠的天空中滚动。
雨点狠狠地敲打着大地,人们匆匆忙忙的大声叫喊着,收拾那些晾晒在屋外的谷物、干果,把惊慌失措的家畜们赶回圈里,刚刚出摊的露天小吃摊主也仓促狼狈的推着车子狂奔。
在这场暂时的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黑发青年,正慢慢地走在路上,脚步不急也不缓,他习惯性的轻咬着自己右手食指的关节,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至于他到底在想什么,虽然难以判断,但显然与这场把他浇了个湿透的大雨无关。
“石灰石……不,显然是矢车菊蓝,更符合它的习性,但是量不能太多。”
林恩喃喃自语着,那双沉稳的黑色眼睛目光微微下垂,集中在自己不停移动的皮靴尖上,思维沉浸在飞快的计算中。
“王都的银行保险箱里有一百七十个,还要再借一些。但时间上来不及……”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时不时嘟哝一句。等他走到穆老头的酒馆前时,发现店里没有一个人,嘈乱的说话声从酒馆后面的小院里传来,听起来像是穆老头在指挥大家修补漏水的马厩。
“雅尼,把那些干草和麦麸也拿过来!这该死的不吉之雨,有人的损失惨了!真是亏了奥斯王之灵保佑,我前几天让那些农户收了麦子!”
他听见穆老头大声的咆哮着,力图让自己的说话声不被大雨盖过。林恩本想去帮一把手,但随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到杨很有可能也在后院,在他们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之前,林恩还是想避免见面的尴尬。
于是他在门口的毛毡垫子上擦了擦鞋底上的泥,转身上楼,心里又开始想关于紫之脉轮召唤灵的事情。
一推开自己住的客房门,他立刻就感觉到有什么变了,或者可以肯定地说,有什么人进来过了。
被擦过的地板显得十分整洁,家具上连一丝微小的灰尘都没有,茶壶里灌满了热茶,摊在桌子上的书本看上去虽然还保持原样,但是林恩发现翻开的书页跟以前不一样了。放在一旁摞起来的其他书,排列的顺序也跟他记忆中不同。
此外,还有一样很重要的物品消失了——米雅的那串小铜铃。他本来将它放在自己的枕头旁,可现在却不见踪影。
看来那个曾经进来的人,似乎在努力营造一种“只关心这个客房的卫生问题”的假象,而实际上,却自以为不露痕迹的窥探了自己本职工作之外的事情。
林恩伸手检查那些摞在一起的书。一开始,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在他漫不经心的打开压最下边的那本《四十九川地理与秘史第六十五卷
神奇的瑰洱》时,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目光变得十分奇怪。
此书林恩一直都没翻过。在他的眼里,它就是那种想要增加旅游收入的地方机构,胡编乱吹撰写的没有价值的旅行书,只有像兰波那种娇生惯养生活在王都,从来没有亲身游历各地的贵族,才可能会对它很有兴趣,并在读完后感动的把瑰洱称为圣地。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有一个不太起眼的缺角,看上去像有人故意用指甲撕下来的。按印刷习惯,这一页本来就是空白的,根本不会有人会读到这里,更不会有人在意那个金币大小的缺角,但是不知为何,林恩却觉得微微刺眼,似乎它是一个不合常理的存在。
他打开另一本类型大致相同的《瑰洱风俗志》,查阅它的最后一页,只见空白的页面右下角,仔细而稳重的盖着一个墨蓝色的蔷薇印戳,蔷薇下面是H.O.L.三个小小的字母,象征着皇家私人图书馆。其他的书也是如此。
林恩知道,那本缺角的书上,也许是有人撕走了皇家图书馆的印戳。
他仔细地翻看起那本没有印戳的书,从头看到尾,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这果然是一本夸夸其谈、陈词滥调、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渣书。连此等书都能够被皇家图书馆收藏,可见那些贵族们不过是些不学无术之徒,只想装装门面罢了。
至于到底是谁进入房间,干了这些事的,林恩本来还在雅尼和米雅两个人之间犹豫,但当他从壶里倒出一杯茶,慢慢喝完之后,便果断选择了前者,因为米雅的泡茶技术远没有这么好(上次她沏的那杯药茶,大概是算错了各种比例,让林恩只喝一口,便差点连晚饭都吐出来了)。
不过,他实在想不出,雅尼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恩猜测,她对于他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两夜不吃不喝感到很好奇,便趁着打扫他房间的机会翻了他的书,看的时候还不小心的扯下了书页的一角。
至于她为何拿走米雅的铃铛,林恩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测。
傍晚,雅尼果然上来敲他的门了。在林恩打开门的时候,她有点心慌的往房间里瞟了一眼,然后问林恩说,刚才是不是出去了,有没有被刚才的大雨淋湿。
“我出去散步了。”林恩说,“伤好的差不多,本想活动一下身体,谁知却突然下那么大的雨。不过,干的衣服我还有,淋淋雨倒是没什么关系。”
雅尼听了又红了脸,抱着几套男式衣服的手臂,不自然的收紧了一下,似乎想藏起来似的,支支吾吾道:“那便好了,我大伯担心你没有衣服换。还有饭已经好了。”
她飞快的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下楼了。
因为大雨的关系,今晚酒馆里的客人寥寥无几,所以大家的晚饭也开始的很早。虽然桌上只有简单的碎肉**馅饼、茶籽油蔬菜沙拉和热苹果酒,但每个人都吃的很满意,一阵默不作声的狼吞虎咽后,大家才渐渐的打开话匣,餐桌上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米雅仍然以林恩为中心,围着他团团转;但跟她其他人的关系,似乎也稍微融洽了一些。
穆老头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孙女,处处宠着她,这更助长了她的嚣张跋扈的气焰,尽管如此,她还是笑了好几次,露出两颗雪白可爱的小虎牙。
虽然她同人说话的口气,还是那么强硬和不懂礼貌;但脸上却没有了那种十足的戒备表情。
林恩想,这也许是她头一次跟一些没有看不起她,没有想要她命,没有想要利用她的人共同生活。
他尽可能的不去看坐在一旁的杨,杨也一如既往的保持沉默,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这种微妙的平静状态没有保持多久,林恩就发现,坐在桌子对面的雅尼正在看着自己。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粉色裙子,白皙的肩膀在纱质袖子里半掩半露,蜜糖色的长发用发卡拢起,露出一对漂亮小巧的耳朵和光洁饱满的额头。她一边用勾人的眼神看着他,一边很自然的微微低头,小口小口的咬着叉子上的一块馅饼。她用那粉嫩柔软的嘴唇,像亲吻般吞咽下一块馅饼,然后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苹果酒。
林恩的耳边一阵发热,只好喝了两大口酒来掩饰。喝着酒,他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有的时候,他总觉得雅尼有种天生的上流气质。虽然她有乡村女孩那样红扑扑的脸颊,但是她的举动,却充满优雅的礼仪感。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晚餐结束后,就在大家一边起身收拾餐具剩菜,一边讨论着大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农户的损失有多少时,林恩假装不经意的走到雅尼的身旁,低声问道:“那个小丫头的铜铃,在你那里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在隆隆雨声和穆老头高亢的嗓音中,只有站在他身边的人才听得到。
雅尼大概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她收空盘子的手一抖,惊讶而迅速的扭头看了他一眼,脸彻底地红了。
“我……我只是看看……我还以为……”她有些颤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什么?”林恩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地窖。”她微微将身子靠拢些,饱含羞愧的小声说道,“晚上我在地窖干活,你过来拿。”
林恩一愣,想再问点什么,对方却飞快的端起一摞盘子,匆匆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