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九溪镇上,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采购年货,制作年糕。
九溪河静静流淌的河水上面,是厚厚的冰层,冰层上面,是几辆蜿蜒而去的马车。
柳家家主柳峰陪着顾荷走在车队后面,眼看就要过河而去,他对着顾荷道:“顾小哥儿,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
顾荷目光平视过去,看到中间那辆马车里探出头来望着他的柳竹,按下不舍情绪挥了挥手。
他深吸了口气,寒风猛地灌入口鼻之中,呛得人眼睛有些模糊。
“柳伯……你们……一路顺风。”
送走了柳家一家人,顾荷走到九溪镇门口,前面就是雪掩埋着的青石街道,此时还是是凌晨,家家户户都还没有发现往日熟悉的九溪柳家悄然离去。
顾荷回头看去,车辙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只留下几个小黑点慢慢往视野尽头移动。
他来到往日打坐练功的东边山下,凿开冰层捧了捧冰凉的水在小脸上揉搓,突然没有了往日练功的心情,站在山顶看着一片一片的雪白,木然发呆。
所谓离别,断肠如斯。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奔波的日子,没想到几年朝夕相处下来,他已经对这种一层不变,却安宁祥和的生活有了依赖感觉,这个身体尚在极幼之时,他跟随浮念然四处飘荡如同无根浮萍之时,他没有在流溪河里救下柳竹时,他可以不在乎。
不过既然有了,又失去了。就不能不在乎。
……
傍晚时分,顾荷穿着柳竹送给他的棉袄,一手提着一壶老酒,另一只手抓着一个油纸包,摇晃着走到城东破庙面前,看着破庙门前那两只也已经破破烂烂、挂满灰尘蛛网的石狮子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笑容。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灰暗庙里,一个胡子拉渣的男子窝在只剩点点火星的火堆边,呼呼大睡。
顾荷打了个冷颤,走到火堆边随手扯过一根半干木条撇去枝桠,在火堆里扒开堆积的灰,再添上干透了的柴,鼓着小腮帮吹了几下,待火苗渐渐升起,他才揉了揉被烟熏的得发红的眼睛,走到那个男子面前踢了一脚:“喂,老头子,起来吃东西。”
“首先,我不叫喂,我叫浮念然,其次,你哪里看到我像是一个老头子了。”
顾荷伸出手在跳跃火焰上翻转,感觉到冻得僵硬的手慢慢变得温热起来,朝刚刚放下得吃食努努嘴,然后才开口说道:“你出去随便找个人问问,有谁不说你是个老头子,浮念然这个名字不像是你这个邋遢老年人的样子。”
“我认为自己就是浮念然,那我就是浮念然,这个名字后面到底有多少故事,那只有这个名字的主人才会清楚,至于别的人怎么猜,我不会去管,也不想去管。”
顾荷微微一哂,并没有在这其中听出什么无奈疲倦颓废的语气。他仰起小脸看着头顶垂下的丝丝缕缕黑糊糊的条状物,砖瓦虽然破碎,却不可见漫天的星辰明月,只有雪片被疾风吹卷进来,然后悠悠掉在地面,弄湿了一片片暗青色地砖。
他轻轻敲击着地面慢慢念道:“邯郸驿思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浮念然先是愣了愣,然后嘲笑道:“你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哪来的沧桑无奈。我捡到你时,你还是屁大娃儿,家乡在哪?你知道?”
顾荷把目光转到火堆上来,拽过酒壶大罐了一口,任由酒水自唇边流淌下来,全然不理浮念然大呼着浪费,辛辣的九溪烧酒自他喉线滚下,凉凉酒意下到胃里,然后一股暖意直冲头顶,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他拿起一只鸡腿边啃边说道:“原来一直以为这样喝酒真的很傻很装逼,现在才知道,只要胃里心里爽快,装逼又如何。”他顿了顿然后道:“浮念然这个名字后面有多少故事你很少和我说起,我的事也从来没有跟你谈起过,你又怎么知道顾荷这个名字后面没有任何故事。”
浮念然无言苦笑;“八年了,我有时候觉得你并不是一个孩子,是一个妖孽!你这种年纪的小屁孩多数还在跟爹妈撒娇呢,你已经开始和我废话着老子都听不明白的言语,好歹九州十六地我也是走遍了的,就从来没有听说过邯郸是个什么地方。我说,你就不能表现得正常一点么?”
“这么多年了,你没想过家么?或者说……没想过你师父和宗门?”
浮念然摇摇头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顾荷一怔,笑道:“原来你这个糟老头子也是个没有人要的货。”
“老子没人要还不是一样的要过日子。袭香楼那么多姑娘还在等着老子去慰藉她们寂寞的心,道爷才不会自怨自艾到日子都过不下去的地步。”
“就你这破落样子,袭香楼哪个姑娘能瞧得上你,就算当年你曾经潇洒过,你也不想想都这么多年了,你那些老相好早就已经花衰柳败,从良嫁人,就算还依旧操持着旧日营生,我也瞧不上,你要去慰藉人家寂寞的心可以,我绝对不会跟着你进去混吃混喝,然后被扫地出门。”
“你懂个屁”浮念然明显被这几句话刺激到了,“道爷喜欢的又不是擦粉的脸,而是不擦粉的心。”
顾荷嘴里的酒一下喷了出去:“见过不要脸,像你这样不要脸还真没见过,烟花地不擦粉的心可能有,但是你这几年又去过几次,就不怕那些不擦粉的心已经把你忘得干干静静,连你这脸拉渣胡子都记不住了。”
“道爷胡子怎么了?这种别样魅力谁能有得起?”
顾荷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着浮念然摇摇头道:“我有不起,估计也不会有别人有得起。”
沉默稍许,顾荷又抬起头道:“你明知道我不喜军院,为什么还要我去汴溪读书。”
浮念然侧身躺下道:“齐老头还算个有本事的人,你跟着他多学些东西,又不是非要进军院学部。”
顾荷看着他的慵懒身影突然有了种预感:“你也要离开汴溪?”
浮念然怔了怔,翻身坐起,看着顾荷道:“本来准备临走的时候告诉你,不过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我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他一只手指了指头顶道:“总有些事情需要解决,我已经拖得够久了,也不想再拖下去,许多年的前的是非不值得我细细给你讲来,你要去读书,就会有新得生活,我不可能一直守着你,你也不需要某一个人天天守着。”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很优秀,将来的你肯定还会更优秀,你的舞台不是九溪镇,不是汴溪,不是北十二州,不是大宋帝国,也不是九州十六地,外面的世界很大,很远。你始终有要走出去的那一天。”
他眸光闪烁着道:“不要英雄气短。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分离肯定会有重聚,就像这狗屎酿的酒,沉淀下来会更有味道,而且这次喝完了,不过是再酿一壶,悲伤个屁。”
顾荷想起今天自己在山顶发呆时回想的很多事情,轻声说道:“世界很大很远,很难很险,我并没有害怕,不害怕又不代表喜欢。”
“有人对我说过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但是现在我不想离开九溪,也不想离开你们离开九溪,我知道这有些强词夺理,但是我还是认为我不够自由。”
顾荷一口喝光壶中的酒,把干柴都架在火上,围拢开来。
“所以我会等到我认为自己足够自由的那一天!”
浮念然低头看着顾荷,仿佛要看出顾荷说这话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但是黑暗中顾荷脸上淡淡表情愈发不明显。
他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道:“天黑得得很,也冷得很,你不睡觉,我要睡觉了。”
他自拉起棉被,裹成一团躺在火旁草堆上,然后深沉冬夜中骤然响起如雷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