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如白驹过隙,平淡如水,一直被冷淡着,不知觉竟也到了来年腊月,明珠在床前贴了消寒图,天天数日子,那里又有个小丫鬟过来唤道:“明珠,尹姑娘说要去库房另一些彩纸来。”
明珠苦着个脸,忍不住道:“我刚消停一小会儿吧?这尹姑娘故意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虽嘴上这么说,少不得还是趿了鞋,裹了棉衫朝后院的库房去。算来今年已是元至正二十七年,连日里西北风铺天吹个不停,今日虽放了晴,可四周灰褐色的枯枝依旧添了两分凄冷之意。
极目远眺,天际一抹白给山河大地镶上一圈银边,便如为壮硕的勇士披上一重银甲,分外好看,明珠呵了口气,暖暖手,似乎又想起以往,峨眉是极少下雪的,只那一年下了雪,只铺了薄薄一层在老枝上,手一碰便都化了,她们几个像鸟雀儿般欢悦的紧,追着闹着,林远程含笑着望着她,信誓旦旦道:“北方的雪更好些,铺天盖地全是白茫茫的,还能堆雪人打雪仗……”少女的眸子里满是期待,缠着林远程一定要带她去北方看雪,不知怎么就轻轻喃喃了一声:远程哥哥……
又一阵风,徐徐吹来,柔柔的撩动她额上一缕碎发,带着一股儿浅淡的梅香,她眸中光芒闪耀一下,循着香气寻去,那一树梅花开的这样好,雪白的梅,小小的花瓣光洁的像婴孩儿的脸颊,诗句中写的: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也便不过如此了吧。
鼻端淡淡芳香飘来,一枝开的正娇艳的雪梅映入眼帘,她抬起眼睛,只见他淡笑的脸庞,云淡风轻,身着淡青色的棉衫,露出领口干净的白绢交颈领口,儒雅清朗,倒仿佛与那些夜晚里的风流浪子并非一人。
她不知何时已伸手接过梅花,此时回过神来,怒气涌上心头,手上用力将那折枝梅花扔回去给他,掉头就走,他却拉住了她的袖口,那里绣着精致的一朵半开的碧莲,她转头,秀眉微蹙,道:“教主,请您放手,不然赶不及去伺候您那位尹姑娘了。”
他微笑着将她拉近他身边,那样近,似乎一抬眼便可一根根数清他英挺的眉峰。他拉了她手,五指动的跟胡萝卜一般,小指上还结了一块冻瘢,心里不受控制的发疼,便握在手心不肯放:“她吃了那样多的泻药,今天只怕还爬不起来。你不必急着回去伺候。”她又羞又怒,怎么被他瞧出来,瞧出来还让她吃?却又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想起昨儿那尹小姐一遍一遍的出恭,他铁青又无奈的脸色,就觉得好玩。
他也笑:“你昨晚的模样真可爱……这会儿更可爱!”她明知道他这是死性不改,半分也不是真心,却一点儿也不想推开他,暗自一声长叹,她与那些姑娘又有何区别?他抬手拾起她的下颌,端详她如雪的容颜,两瓣带着浅浅血色的唇,纵然是阅尽春色,她也算的上奇葩一朵。
“你为什么不恨我?”他质问,捏着她下颌的手也紧了数分,似乎要将骨头一并捏碎才甘心。明珠抬目对上他双目,黑白分明的眸子纯粹的没有半点儿杂质,她道:“我为什么要恨你?”长长的羽睫垂下去,她声如蚊呐:“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愿意……一生不离开……”
他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右手揽了她腰,俯身亲吻她的唇,将那剩余半句堵在唇中。她竟然出奇的没有闪躲,羽扇般的长睫轻掩,那对冰雪般的眸子便不再见了。唇触到她软软的又真实的唇,由最初的摩挲变成后来的疯狂侵略,手臂越收越紧……她的小手也渐渐环上他腰际,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衫,时紧时松……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落起碎末般的雪来,黄扬倚在廊下看着粗粗疏疏的雪花儿,落到地上倏忽不见,似乎在躲猫猫一般,心中叹到,南方的雪,总是下不长的。正看得出神,只听身后传来青衫的声音“萧护法和余右使还在屋内等着,你快进去伺候吧,我去接公子。”一转头看去青衫正拿了黑绸伞掀帘出来,望着飘飘摇摇的雪儿愁眉苦脸道:“公子一准儿顶风冒雪了,他今儿穿得又少,若是着了风寒,丹姐还不骂死我,我算是惨了。”
黄扬笑道:“谁叫你独个儿回来的?”青衫有苦难言,道:“是公子打发我先回,说要去梅林……转转……”话音未落,只见远处恍惚过来一个人影,待到近了,才看见是公子,他怀里还躲着一个人影,两人快速的到了檐下,却是他脱了自个儿的外衫替女子挡雪。
青黄二人看的定住,还是黄扬先反应过来,将二人让到屋里,又递了干毛巾来。云楚正轻柔的帮明珠整理鬓发,接了过来替她擦擦脸,随口问道:“来了么?”青衫瞧着情况,心中暗自嘀咕,嘴上道:“来了一会儿了。”
明珠接了毛巾,道:“教主快去吧,让余右使……阿嚏!”说了半句,又打了个喷嚏,想来是方才受凉了。云楚唔了一声,边朝里走边吩咐黄扬道:“吩咐厨下煮些姜汤来……每个人都喝一碗。”黄扬应下,白了眼憋着笑的青衫,好在云楚的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未加训斥。
云楚才进了屋子,听那二人一句句回禀。余显刚说完:“虎林赤声东击西,蒙古军又快速机动,破头潘吃尽了苦头,好在关先生老成谋重,到底站稳了脚跟,属下瞧着他们的模样,似乎要往辽州那边去,这战势焦灼成这个样子,我们即便是有心,只怕也无力……”他滔滔不绝的说,见云楚右手支着腮,眼不时往门外瞟,眼角顺着那方向扫去,见明珠起先端了卷书在那里静静的看,这会端了只瓷碗在那里喝着什么,氤氲的热气掩了她眉眼,她不时轻吹一下,又喝上一口,看的人心里也暖热一片。
心知说的这半天也不知有多少入了他耳。这边说完了,那里萧明又补了些话,大致是小明王韩林儿来函相邀云楚去汴梁,封赏拉之类,瞧他只是打不起精神,二人便不再煞风景了。
余显刚要走,又想起一桩事来,回首一揖道:“教主,疾风堂有个小子不错,人勤快又伶俐,上回庄子里损的人手还未完全补齐,不如调进庄子来?”
云楚随口接道:“叫什么?原来什么职位?”余显一一禀道:“叫程渊,原本是在兵器厅上保养兵刃的。”
“哦。”云楚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应了一声:“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萧明本觉得这决定做的过于草率了些,可云楚的样子,显然不想多听,只好同余显一道作揖出门,正巧与明珠擦肩。萧明回头瞥了一眼,见他含笑伸出手,明珠便温顺的将手递了过去,被他拉到膝头坐下,眸中却闪过一丝忧色,教主不会因贪图美色,误了大事吧?!只这么想着,袖子却被余显拉了一把,瞧他眼中满是精光,似乎有话要说,便随着一同出去。
云楚望着她只是笑,瞧的她面红耳赤,埋下头去。他又拾起她手细细看着,那手已然消下肿去,只是先前冻破的地方结了疤,心中暗暗道:我何必把她弄到尹雪杉手底下受罪?到底是我心疼,嘴上道:“瞧你方才喝的香甜,给我剩点没有?”
明珠调皮一笑:“他们说了这半天,剩了也早都凉了,所以我全喝了,嘻嘻。”云楚心中道:我这样折磨你,怎的好像你一点儿也不生气,又见她吃喝的好,心中也略略放心,在她小嘴上轻啄一下,夸了句:“乖。”
她来不及躲闪,整张脸都红透,忙拿书挡住脸,另一只手指了指外面,道:“你该动身了,尹姑娘该等烦了。”云楚瞧出她的小心思,笑着招呼黄扬去送那尹姑娘出庄,去别处安置。尔后又听见书后传来咯咯的窃笑声。
便揭了那书,望着她红透的耳垂,出神道:“你喜欢雪是不是?我带你去汴梁可好?听说那里在下雪。”明珠立马雀跃起来,眸子里闪着两撮银光,道:“真的么?”云楚嗯了一声,抬手轻抚她脸颊,道:“他们说东至辽阳,北至汴梁,处处冷的出奇,你这么怕冷,这两天记得多收拾几件衣裳。”明珠连连颔首。
屋里多置了炭盆,炭气熏得头疼,加上这旬月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这会子眼皮直打架,不住的打呵欠,云楚便俯身抱了她,搁在软榻上,又掩好了被脚。待她半睡了,才回到桌后翻书看。
屋内暖意融融,只有毕剥的银丝炭燃烧的声音,他平缓的呼吸声,压抑的纸业翻动的声音,不一会,就睡熟了。
过了两日,两人便动身去汴梁城,依旧有青衫和浅樱跟着,云楚与她时刻不离,即便是赴刘福通与韩林儿接风宴,周遭人看了,暗地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明珠有些不好意思,他反倒坦然的很,青衫也整日笑眯眯的。
可当夜玩雪之后,她就染了风寒,还挺严重,云楚只好将她留在宅子里,吩咐分坛的弟兄守着,明珠怕冷的紧,每日窝在屋里,云楚更是挑了一间拢了地炕火龙的屋子给她,自己每日里东跑西窜。
此刻风雪未息,北风搅乱雪花,如漫天碎絮,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落在行人的眉毛胡子上,白皑皑,亮晶晶。山峦河道、村舍沟渠都着了一身白衣,银白色的世界里太阳也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
以致家家户户都钻在屋里,猫在炕上,轻易不肯出门。汴梁城燕尾巷,两骑马听风冒雪而来,进了巷尾在一座民宅歇马。
门口雨檐下两个裹着厚厚棉袍的守门侍卫见了,忙迎上来,牵了马,当先一位身着玫瑰紫袍子,披着白狐风毛的羔皮大氅,面容俊逸,身后一个青衫侍随,眉目清秀,二人相继进了院子,那为首的正是云楚,他面上隐约露出一丝焦急,脚上加快了步子,问道:“还是不肯吃药?”
青衫点点头,道:“是呀,真愁人,浅樱说怎么哄都不行。”他平日里虽惫懒,但却好在生就骨骼清奇,所以武功修为还不算低,故而能紧随着前者的脚步。暗暗听见云楚坏脾气的咒了两句,似乎在后悔当时不该让她肆无忌惮的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