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的花谢了又红,树叶落了重生。
七年,这断不是多么漫长的岁月。然而,它足以让人由韶华变了白头,更令杨织锦终于愿意相信,娘亲,是不会再来寻她了。
姨妈不是没派人去小叶村打听过母亲的下落。
村里人都说,七年前,红叶坡上起了一场大火,自那之后,宋婉便不知所踪。织锦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该回小叶村亲自看看,可当年母亲的那句“无论如何别再回来”仍言犹在耳,她不敢违抗。
姨妈待她不好。想也想到了,谁希望自己家里凭空跑来一个白吃白住的拖油瓶?好在她神经粗,从不怕姨妈恶声恶气的咒骂,更不在乎表姐阴阳怪气的嘲讽。只是思念,在跨越了七个年头之后,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又是暮秋时节。
今日一大早,隔壁开胭脂铺的庞婶便上门来。织锦站在院子里,伸手去接从树上落下的花瓣,听见从正厅中传来一阵阵说话声。
“我说,你们家表小姐十六了吧?也该给她说门亲事了。要说,那副模样身段可真没得挑,你还愁找不到好人家?到那时,你们程家还能凭此风光一回么。”
“我还给她说亲?这几年,可没操碎了我的心!她娘送她来时,只在包袱里放了两锭银子,我可足足养了她七年啊,够什么使?再者说,就她那神神道道的举止,左邻右舍都传遍了,哪有人敢要她?”姨妈叹了口气,“除了林家二小子,连个理她的人都没有哇!”
庞婶跟着也长叹一声,道:“也是,表小姐这毛病,敢是从娘胎带出来的?怎么……不过,林家二小子挺不错嘛,高大威猛,长得也周正,如果他对姑娘有意,倒是……”
“咳,您甭提这话。就那个小子,县衙里当个衙役,又苦又穷。那丫头要真给了他,我恐怕年年都得贴补。嚯,我可惹不起!”
……
织锦叹了口气,手抖了一下,花瓣从指缝中飘了出去。
“你当我真愿意住在你们家?要不是娘……”她拍了拍手,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她的眼中,有太多的奇异光景。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藏在各个角落中的,虚晃的影子,猩红的舌,诡谲的笑,在夜里散发光芒的眼……
它们,尾随在每一个朝她走来的人身后,探出怪形怪状的脑袋。她总忍不住吓得大叫,于是,那些人要么被吓跑,要么以为她疯了。
只有林烈,依旧在身边。
“织锦,杨织锦!”
姨妈的叫喊声自屋内传来。
“哎!”她孩子气地揪了揪自己的眉毛,拽着稍嫌长的裙角,奔进客堂。
“我和你庞婶要去市集转转,你在家好生呆着。若有人要买布,你别去招呼,仔细吓着客。万不可出去抛头露面丢我程家的脸,听见没?”
她赶紧点头,生怕应得晚了,姨妈又要像疯子一样咆哮起来。
至于她说的那些不入耳的话,就当她唱歌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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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婶和姨妈很快就有说有笑地出了门。
织锦还站在院子里。起风了,树叶扑簌簌地响,她抬头朝树顶看了看,再低头时,忽见院门口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这种幼稚的游戏玩了足有七年,怎么就是不觉得厌?
织锦抿嘴一笑,说话的语调也变得轻快:“喂,躲什么躲,早看见你了!”
门外的人一下子跳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样物事直递到她眼前,大声道:“小锦儿,我发饷喽,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支细小的银钗,不是什么贵价货,手工也并不精巧,然而织锦立即接了过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道:“烈哥哥,你一月差饷能有几个钱?到手就乱花,我什么都不缺,你别老这么浪费了。”
“嘿,小爷就是看不惯他们家这样对你!瞧瞧,身上这件衫子,又肥又大又难看,是你表姐的吧?家里就开着绸缎庄呢,一年到头连身新衣服也不给你做!这支钗我既然送你,你就好生戴着,别理他们那起人。”林烈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气哼哼地道。
只有林烈愿意接受一个随时都会惊恐的大呼小叫的杨织锦。虽然七年前,他也曾被吓得魂不附体,可第二天,他还是上门来找她玩,并且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嫌弃。
这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温暖。
织锦带着笑将银钗插上头,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看见,一根黑色的东西从林烈的后脖颈探了出来,逐渐分裂,变成了一只只细小的手,指尖锋锐尖利,不断做着挠抓的动作,正作势要往林烈的头顶刺下去!
“烈哥哥!”织锦惊恐地大喊一声。
为什么这些东西总是围绕在她身边,为什么连对她最好的烈哥哥都不放过?!
林烈浑然不觉脑后的异样,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了织锦?”
那细小的手爪已经碰到他的头发了!
情急之间,织锦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挟带着愤怒的勇气,朝着林烈就直扑了过去,双手不由分说拼命拍打着他头上的黑色小手,妄图将它们赶走。
“冷静些,织锦,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身畔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谁,谁在说话?
“织锦,你这是做什么,我头上有虫吗?你不要这么用力打,很疼的!”林烈仍是弄不清状况,抓住她的手腕就往下拉。
“有手,你头上有手,别拉我……让我……”她顾不上仔细思忖那声音的来历,语无伦次地叫嚷着,使劲挣脱林烈的钳制。
“织锦,我说,冷静。你有一支银钗,对吗?”那声音温暖而沉厚,似乎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烈哥哥送的钗!
织锦慌忙伸手摸到头上,一把将银钗拔了下来,因为不得章法,生生地扯下了几缕头发。
“用你手中的钗去刺中间最大的那只手,小心些,莫伤了林烈。”声音的主人缓慢而清晰地吐出这句话,似是要让她完全明白话中的含义。
理不了那些,就算是豁出去罢!织锦睁大眼睛,用力摆脱林烈的手,一把揪住即将刺入头皮的小手,将银钗对准正中央那支最大的主干,猛地插了下去!
一声尖利的怪叫声刺入耳膜,那些黑得发亮的小手,突然间全无光泽,像是干枯了一般哆哆嗦嗦缩成一团,啪地一声落到地面上。
“现在,将这东西烧了。”男声吩咐道。
织锦依言奔进厨房,从里面找到一个火折子,点燃了落在地上的那一团黏答答的物事。只是一瞬,那东西便化为一抔黑色的灰烬。
直到做完这些事,她才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手不住地颤抖。
林烈蹲下来朝那一堆灰望了望,对织锦道:“这……是什么?”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哑着声音道:“刚才……从你脖子里钻出来的东西……很可怕……”
“你用那支银钗打败了它?”
她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点了点头。
林烈舒了一口气,在自己的脖颈处抓了两把,没发现任何异状,便大大咧咧地呵呵一笑:“你看,这银钗送给你,真是送对了啊!”
织锦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道:“烈哥哥,你还有闲心说笑话,可没吓死我!”
林烈笑嘻嘻地在她身旁蹲下来,道:“好啦好啦,我不好,成吗?小锦儿,谢谢你救了我。”
她缓缓摇了摇头,垂着眼睛嘟嘴轻声道:“说不定,姨妈说的是对的。我就是个不祥人,都是因为我,你才会被这些东西缠上身。娘也不要我了……”
“混说些什么!”林烈霍地站起身来,“脑子里尽是想些无用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得了,我不骂你。今日你受了惊,早点回屋歇着去,让丫头给你煮碗定惊茶。既然是下人,你该使唤就得使唤,明白没?我趁着出来买粮偷溜过来的,可该回县衙了。”
说完这句话,他摸了摸织锦的脑袋,一溜烟地消失在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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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锦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抖索着双腿勉力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表姐出嫁了,她可算是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管姨妈再怎么对她不好,只要在这里,她就会觉得无比踏实。
她在窗前坐了下来,从衣领里捞出那块碧莹莹的古玉,捏在手里摸了摸,像是突然提起勇气般鼓了鼓腮帮子,道:“你出来吧。”
等了半晌,没有任何事发生。
不理人?
这些年,她早被那些鬼魅一样的东西训练得胆大包天,见那块玉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禁有些动气,一拍桌子,指着玉身大声道:“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把玉给砸碎了啊!”
少顷,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眼前腾出一片薄雾,烟气缭绕之后,一个着模模糊糊的人影,浮现在她的面前,逐渐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