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尖叫。
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股融合了愤怒、不甘、震惊、茫然的情绪，让他的下颚自动张开，声带振动，最终歇斯底里叫了出来。
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从一开始，钱进宝在他眼中就是一头披着金缕衣的猪，而赵白茅则是条从深山老林钻出来的野狗。畜生是没法跟人相提并论的，无论那头猪有多么珠光宝气，抑或狗有多凶狠。
它们存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是足够悲哀的一件事。方觉认为怀有适当的怜悯之心，也算是功德。
当然，今天不可以。
现在他却看到原本那只该被称为“手”的东西，原本密不可分的那一部分肢体，原本应该扼杀对方的武器，在空中爆成了血肉之花，洒满了周遭地面。
赵白茅逼出的元力甚至在半界山的重压下摩擦燃烧，他没有发出任何能够与威猛肃杀联系到一起的声息，手上蹿起的苍白火焰却仿佛兽性与斗志的咆哮。
就这么结束了吗？
方觉向绿海台那边看了一眼，视线渐渐移转，望向站在面前的赵白茅，跟着呆住。赵白茅已经收手站定，带着些许奇异的神色，身上那股沸腾狂暴的气息迅速消弭。
“我输了。”赵白茅淡淡地说。
方觉这时候才看到，几束从夜空垂落的淡青光柱正罩在场中，以赵白茅为中心构成一个五角星芒。
“我打不过你们，我输了。”赵白茅居然在笑。
这是方觉再熟悉不过的五芒星阵——余下几名星官已全体出手，场外轰然大哗。
凭方觉的格挡，根本接不下赵白茅那一击。即便反应及时，也无非是在脖子被捏断、头颅飞起之前，形成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阻力。
五芒星阵的全面束缚，却在格杀轨迹继续延伸的过程中，将赵白茅定在了原地。由青龙角宿引来的星力，化成一层光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只要阵眼发动，他便会立即被绞成一堆碎肉残渣。
这就是星辰的力量，星官的真正价值所在。
方觉笑了。
这个星阵已经练习过无数次，他正是阵眼，决定攻防转换的关键人物。
“走吧，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去请长老主持公道！”星官中的一人迟疑着开口，以多欺少向来为蛮人所不齿，但他没法看着方觉被那汉人少年活活捏死。
方觉没动，用剩下的那只手从怀中摸出一枚星石，盘膝坐倒。随着他将星石如落棋般缓缓放下，夜空中的角宿二星忽然闪了闪，一道淡青光柱笔直射落，五芒星阵顿时大亮。
赵白茅全身肌肉块块陷落，被有如实质的星力网格勒出凹痕，眼看着再紧几分，整个人就要散架。
“你做什么？”之前那名星官怔住。
“要是不杀了他，我的脸没处放，你们也一样。这批星官就只有我们六个人，连进退同心都做不到，以后还怎么在会里立足。”方觉压低了声音，冲着他露出诡异笑容，“只要能站稳脚跟，我爹在后面再使点力气，你们还怕坐不到大星位置吗？”
几名星官交换了一下眼色，神情各异，却已无人再说话。
“再不停手，老子可要砍你们了！”瘸狗忍无可忍，跳上前来。只听呛啷啷一阵乱响，几十个钩子手全都抽出了斩红刀，眼中凶光毕露。
方觉没想到赵白茅居然在拉拢人心上也有一套，再看其他族人也是神情愤怒，当下把星石往角宿方位一推，发动阵图绞杀之势。
星力网格急剧收紧，却跟着消泯无踪。赵白茅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连头发也没少半根。围观蛮人莫名其妙，几名星官却是心头大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五芒星阵虽说是低阶星术，但即便一尊铁人陷入其中，也会被轻易撕成碎片。这少年又有什么本事，居然连动都没动，便让星力绞杀化为无形？
“都作死吗？你们这群小猢狲居然敢在这里撒野！”
方觉没能得到再次尝试的机会，赶来的巴图长老拎着法杖一阵乱敲，带来的两队神庙守卫很快将众人驱散。一边是麒麟堂的副堂主，一边是星官，老巴图显然是深谙上位者之道，各打五十大板，骂得口沫横飞气喘咻咻才让双方滚蛋。
赵白茅回去后不久，便有侍女找上门来，说是圣女娘娘有请。赵白茅捂着胸前伤处，暗叫乖乖不得了，老子现在连走路都要倒，过去岂不是不够她一口啃的？
走上树台时，赵白茅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什么东西窥视着，寒毛一根根地竖起。到了凤凰儿的住处后，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并没有减弱，赵白茅却苦笑了起来，再没心思理会。
眼前一炉一壶，有女如画，跟那天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好哥哥，来喝茶啊！”凤凰儿笑吟吟地招手。
赵白茅见她又来这一套，想起那天自己被扒成光猪倒吊挨鞭的模样，不由怒气勃发，表面却丝毫不动声色，“怎么又来这一套？”
“那你吃不吃这套呢？”凤凰儿挽起袖子，沏上了茶。
赵白茅皱皱眉，大踏步走进，看也不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端起茶杯吹了会，当真喝了一口。
凤凰儿反而怔住，奇道：“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喝口臭茶还能死不成？”赵白茅冷笑，“我现在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你要使坏，我也没有法子。”
“臭茶？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没有好话呢！那天还骂我是臭小娘，我明明很香啊，你闻闻看！”凤凰儿伸出一只纤纤小手，在赵白茅面前抬起手背，示意他闻。
赵白茅根本不需低头，也早已闻到那股如兰似麝的幽香，却拧起眉头，呸呸几声，“这也叫香？跟我的好妹子比起来，那可差远啦！”
凤凰儿原本已准备下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老大不服气，“你的好妹子？她很香吗，有我美吗？”蛮女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她话一问出，便瞪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眨也不眨，等着赵白茅回答。
赵白茅信口胡诌却没料到她当了真，不由自主在心里想了想林拾来跟莫红眉的模样，皱眉道：“算是差不多罢……”他对异性美丑向来没什么概念，这句话倒是由衷之言。
“这么大了还骗人，羞不羞？”凤凰儿却以为他恨极了自己，评价起来必定大打折扣，这一句“差不多”，无疑证明自己要美过那个什么好妹子了。
“我本来是打算再把你吊起来打一顿的，那些星官真没用，不能帮我出气。”凤凰儿显然是心情大好，“现在算啦，听说你当时也认输了，我就饶了你一次。”
“打不过，就只有认输了。”赵白茅笑笑。与此同时，他怀中的天鬼珠隐约动了动，发出一声常人无法听到的轻鸣。
凤凰儿喝了口茶，出神良久，这才淡淡道，“可这珠子想你赢，想你杀光这里所有的人，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