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林拾来十岁了。
这个没被肖老爷吃掉,也没死在养鬼人手中的女孩,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焦点。她完全不像山民的后人,白皙俏丽,眉心处一点殷红正是当年山魈所留,如同天生的美人痣。白头山一带娃娃亲极为盛行,但却从未有乡邻上门跟王氏提过亲。贩人的“江老鼠”倒是来过一次,见了林拾来后眉花眼笑,说是早就听说这村子有个女娃长得标致,现在只要王氏点头,立马就给个大价钱把人领走,女娃去有钱人家享福,保证吃穿不愁。
王氏再老实,也知道江老鼠的话靠不住,只说自己无依无靠,孩子是万万不会卖的。江老鼠游说半天,见她不为所动,慢慢就变了脸,冷笑说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家小哑巴是个扫把星,不卖得远远的,将来哪户人家敢要?就说眼下,你们家连个男劳力都没,就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又他娘的能捱多久?不趁早把小的撇了,改嫁都没人要!
江老鼠骂骂咧咧走了,王氏陪着笑送到门口,只看见不少邻里正围在屋外看热闹,投来的眼神都是冷冷的。当天夜里,王氏抱着女儿哭了整宿。
从没有女孩肯跟林拾来一起玩耍,男孩则酷爱捉弄她,每次见她低着头快步走在路上,总会跟在后面拍手笑骂,捡些土石去砸,往往把大人吓得半死。林拾来从不会气恼,甚至极少有反应,这让他们觉得很挫败,于是恶意的游戏就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着。
这天林拾来下地收苞米,小筐很沉,她走走歇歇,偶尔换手时挽一挽垂落的长发。经过路上一个孩子们画的土房子时,她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将小筐放到边上,跳起了格子。玩了一会,大概是觉得自己跳的并不好,吐了吐舌头,往家走去。
在村头的老白松下,张屠子家的两个儿子大壮和二壮正烤着刚掏到的鸟蛋,远远见到林拾来,顿时跳起了身。张屠子是村中少数外姓人之一,生了张筛子般的大麻脸,平日除了杀猪宰羊,上山打猎也是一把好手。张屠子的老婆死得早,有人说是被这牯牛般的杀胚日夜折腾,活活在炕上累死的。大壮和二壮完全继承了老子的粗壮身板和横蛮脾气,在村里算是孩子王,一遇上打架都是哥俩齐上,罕有败绩。
林拾来依旧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大壮二壮一路纠缠,兴高采烈。唱到“吸血娃,寡妇娘,早晚全家死光光”的时候,林拾来忽然停了脚步,回头定定地看着两人。大壮一个石子飞去,正中她鼻梁右侧,鲜血立时涌出。
血流披面的情形有点怕人,而当大壮注意到林拾来的眼神,却又禁不住怒气上涌,把手里的石子一股脑扔了过去,“瞪着我干啥,还不服吗?我爹说你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附着,你天天这么神气,就是仗着那东西撑腰对不对?你叫它出来啊!来啊,我怕你吗?!”
林拾来转身回了村子。
张屠子在自家门口看到这女孩时,不禁呆了呆。林拾来穿的是王氏改小的粗布裙,胸前已被下巴坠落的血滴浸透。她提着有些过长的裙摆,就这么仰头看着人熊般高大的张屠子,脸色因失血而微微发白。
“咋了?”张屠子反而后退了一步。
林拾来比划了一番,指指张屠子,伸出两根指头。
张屠子哼了声,一张麻皮透出凶狠之色,“我那两个儿子砸的?你说是就是啊!谁他娘的看见了?”
林拾来注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走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让人心头发寒的笑容,或许是因为真的有点愧疚。入冬后,张屠子开始带林拾来上山,教她下狍子套。这是门巧活,首先要学会在雪地里分辨狍子足印,看什么样的足印是新的,什么样的是旧的,什么样的代表狍子会返回。锁定了区域,再将套索的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拉出绳圈离地尺把高,狍子一旦被套中便再无挣脱的可能。
林拾来学得很快,运气也不错,第三次上山就收了七八只大狍子。张屠子分了她半只,说是给多了怕她一个娃娃家扛不动。肉虽然少,但对于孤儿寡母来说,却是久未尝过的美味。吃饭时林拾来很开心,不停往母亲碗里夹菜,王氏却显得心事重重,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姑娘啊,以后不去山里了行吗?”
“为啥啊?”林拾来用手势问。
“你大伯说了,张屠子不是啥好人,你又是女娃,你俩成天往山上跑,怕人家嚼舌根……”王氏放下碗筷,神色黯然。亡夫的胞兄林阿大在说这番话时,其实要难听百倍,张口小贱货闭口不要脸,唾沫横飞面目狰狞。林阿大如今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王氏听他骂得再狠,也是不敢说些什么。
林拾来听母亲提及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扒拉着筷子眼睛一眨一眨,比划着,“大伯是不是要管我饭吃啊?”
王氏一时语塞。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女儿年纪虽小,心思却最是玲珑不过。林阿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恐怕她早已看得明明白白,自然不会还有什么
入夜后睡在床上,见林拾来一双小手尽是划伤冻伤,王氏忍不住心头酸楚。自从丈夫死后,女儿就活得像个假小子,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没有敢进山的,可她却似乎从来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辛苦比不上心苦,王氏早已记不起女儿上次露出笑容,是在什么时候。
“娘,救我的那个哥哥,怎么再没来过咱们村子了。”林拾来躺上床后,向母亲比划着问。
王氏沉默良久,替她掖好被子,“哪有什么哥哥,那时候你还小,记错了。”
“可我一直都记得他,他不会打我骂我,还对我笑。”林拾来这样‘说’。
烛光下,王氏轻拍着女儿,手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