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奇迹’,毕竟也只是刹那的惊艳,那一刀决胜之后,龙渊一条断掉的左臂便灵性丧尽地又重新跌落回了沙地,这一回,更仿佛死透了一般,再也一动不动了。
龙渊发现自己与那条断臂之间的心灵感应,似乎也在方才那一击之后,变得薄弱了许多,就连想要再动一动手指,似乎也成为奢求。
如今,仇已报,处心积虑追杀自己的家伙,也已经咽了气,在那一刹那,龙渊忽然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解脱感。
心中绷紧的弦一下子放松开来,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已是浑身浴血,特别是一条断掉的左臂,更是血肉模糊,此刻虽然已经过鉴天老人暗地里替他精心止血,可是痛啊!痛得让人几乎神志不清!
这便是胜利了么?
龙渊脚步踉跄地在原地颠晃,想笑,嘴里却续续咳出血沫子。
或许是因为一下子精神太过放松了的缘故,他也就多比那脚下那具尸体多站立了一分钟左右,随后便神志涣散,脚下一软,跌倒在地,筋疲力尽地晕厥过去。
龙渊太天真,总以为,自己杀了威武将军杨恺,便已经算是大功告成,至此再无后顾之忧了……只可惜,事实上正好相反。
这个时候,之前在松树林中便一直妄图取其性命的杀手们,大都已经已经尾随着冲了出来,沙滩上,迅速集聚了百余名黑衣人。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黑暗弥漫的苍穹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缀满了点点细碎的繁星,散漫如沙,璀璨绚烂。
脚下波涛滚滚的东海,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安静地沉睡着,层层白浪在浩瀚深邃的夜空下嬉戏翻滚,轻轻地抚慰着洁白的沙滩,显得那么静谧,那么安详。
夜风萧瑟,夜色宜人。
恬静怡然中却悄悄潜伏着莫大的杀机。
“将军死了……”
“是那叛国逆贼杀的!”
“杀了他,替将军报仇!”
“对!杀了他!碎尸万段!决不轻饶!”
百余名黑衣人议论着,越说越是气愤,最后一个个竟然咬牙切齿,一副不将龙渊大卸八块誓不为人的样子。
说杀就杀,百余名黑衣人飞快地从远处冲了过来!
距离不远,也就是百丈开外,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在话下。
只可惜还没跑出一半的距离,就被拦下来了。
悬浮在众人面前的,仍然是那根长长的藤木杖。
杖头处镶嵌着一枚形状不规则的海蓝宝石,此时此刻,在月光下,散发出盈盈淡蓝色的光芒,仿佛萤火虫儿一般,往四下飘散开去。
凌空悬浮的藤木杖,古朴,自然,却又不失庄重与尊贵,仿佛有一种超脱于沧海桑田的神秘感。
众人惊愕于眼前的玄妙奇景,纷纷止步。
“都回去吧,”不知什么时候,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名容颜病态的老者,迎着狂暴的海风,在沙滩上从容信步,仿佛与世无争一般,轻叹道:“回去告诉太子殿下,这一局白泽帝国的比武大会,我的选择便是这孩子了。”
“什么?”
黑衣人面面相觑,都没听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凌烈的海风呼啸着,灌入所有人的衣裳,翻搅着衣角,猎猎作响。
夜,更加深邃,更加寒冷。
“回去吧。”
老人又再重复了一遍:“不要再往前走了,太危险。”
“什、什么玩意啊!”黑衣人中有脾气暴戾的,听着他这般不紧不慢的劝告,胸中更是腾起一股子无名之火,抢前一步,痛骂道:“混账死老头,这里也是你说话的地方!给老子有多远爬多远去!”
那人血气方刚,浓眉大眼,满面虬须,显然是百人中一名领头之人,他骂骂咧咧一句话说完,又十分形象地往沙滩上啐了一口,随后大手一挥,呼吁道:“弟兄们,怕他作甚?一介糟老头而已!走走走,我们自己做自己的事儿去!不替杨恺将军报仇,老子今天就咽不下这口气啊!”
他说着,率先掠过藤木杖,继续往前走了出去。
砰!
根本毫无任何先兆,那人只不过又再往前走了三步,一颗脑袋便突然爆炸,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众人哗然!
更有刚刚想跟着那人跨出去半步的,吓得浑身毛骨悚然,一下子又哆嗦着缩了回来,唯恐一个不小心步其后尘。
“看来光说是不管用的啊……”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手臂一挥,忽然隔空御物,从地上拾起那串‘牛角念珠’,笑得玩味:“到底跑这么远来不容易,既如此,那就让你们也开开眼界吧。”
说着,轻描淡写点燃了一串念珠中最大的一颗。
霎时间,整个天地都仿佛受到震撼一般,轰鸣颤栗起来。
安静的海水开始翻滚咆哮,地上弥漫的白沙腾起一层白雾,黑暗辽阔的苍穹上,层云滚滚,汹涌澎湃一如开天!
那一串牛角念珠,每一颗,皆蕴藏着一道玄妙神奇的法阵,大小规模与念珠本身大小成正比。
也就是说,其中最大的那颗,正是需要使用者修为达到‘培元境’后,方才能触发的那最后三颗念珠中的一颗——且,是威力最大,声势最大,效果最为惊人的一颗。
究竟……会出现什么呢?
在那百余名黑衣人极为震惊的目光中,浓黑如墨般的九天之上,遥遥的,忽然好像圣光遗落一般,数道金色的光柱斜斜照射下来,陨落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仿佛具备无穷无尽狂暴的魔力,霎时间牵引着滚滚波涛,掀起滔天巨浪!
金色的光柱之中,无数道气流迅速地翻涌汇聚,竟然凝结成一头头硕大的金红色的斗牛,从其中挣脱出来,发了狂一般往岸边猛冲过来!
数量之巨大,居然成百上千!
说是斗牛,实际上体格却足有一座小房子大小,根本就不是寻常人们所见的种类,两者相差巨大,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可比性。
庞大的牛群仿佛腾云驾雾一般,从波涛滚滚的海面上踏过,气势汹汹地往东海岸飞速地逼近,所袭击的目标,正是那百余名黑衣人!
气势之庞大,竟然生生将浩瀚的东海海面犁出一道深深的沟渠!
沟渠两边,仿佛受到狂野暴力一般,波涛奔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白浪惊天!
那般气势雄浑,自然而然带来一种震撼人心的,十分恐怖的压力!
那百余名黑衣人的反应,如受雷殛一般,无一不目瞪口呆,浑身僵硬。
从未有过的疯狂感由背脊窜上脑际,霎时间又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妖,妖,妖怪啊啊啊——!!”
目之所及,太过恐怖,吓得那一群黑衣人,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在原地停留?一个个都恨不得爹妈再多生自己两条腿似的,逃跑得飞快,片刻之间,便又如猿猴一般,窜回松树林中去了。
“只是精神幻象而已……”独留在原地的老者,淡然摇了摇头,不屑地瞄了一眼半空中那串‘牛角念珠’,哼哼道:“小小一串仙家门派中的法宝,能有如何威力?也就只能糊弄一下凡人罢了。”
他说着,手指轻弹,一串念珠霎时间光华尽失,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又重新跌落进了地上的白沙之中。
与此同时,方才那般震撼天地的奇景,也随之一并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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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破旧的小木屋中。
屋顶的脊梁粉碎性骨折,隔板断裂了好几块,角落中蛛网密布,放眼望去,简陋的天顶上,许多地方还龟裂出一个一个参差不齐的漏洞,明媚的天光便从漏洞中遗落下来,为黑暗静谧的环境晕染出一道道绚烂的光辉。
窗户上糊的白纸焦黄漆黑,有小半被烧焦了的痕迹,窗格子被白蚁蛀噬,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就这副模样了,窗沿边还搁着一土花盆,里面种的什么不晓得,反正枯死了,倒是从旁边新抽芽出来的两根杂草长得尚好。
窗户旁边有一只矮小的柜子,表面油漆斑驳脱落,看上去也是一副残破不堪的样子,不过好歹还结实,在上面多放置一只药碗勺子之类的物件,大抵没问题。
矮小的柜子旁边,是自己平躺的小床,虽然貌似床脚有点跛,不过还不至于让人失衡翻落下去。
房屋中央设有火灶,此刻火势正旺,在底下被压榨的柴火一阵阵‘噼啪’作响声中,一篷黑烟冲天而起,直透屋脊。
火灶两边搭了简陋的木架子,上面悬挂着一只药罐子,正‘咕噜咕噜’翻煮着,浓烈的中药的气味从里面蔓延出来,填满了整座小屋。
很难闻,却又让人非常熟悉、亲切的味道。
恍惚间,龙渊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即将听见江姑姑温柔的笑语:“小懒虫,还贪睡呢?快起来喝药了。”
“啊……”那种感觉太美好,也太不真切,龙渊下意识伸出一只手臂,轻轻压过前额,眯起双眼,努力集中精神,很想明白过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要乱动,才替你接好的,你就不会痛吗?”就这时候,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语气中饱含着怜悯仁慈的味道:“再多休息一会吧,先把药喝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啊。”龙渊一下子没回过神,听见有人这么对自己一说,方才反应过来,稍微一侧脸,诧异地发现,自己一只折断的左臂,这时候竟然又重新被结合到了一起,上面包裹着一层层染血的纱布。
这个时候,自己一只左手,正稳稳压在前额上面,感知清晰,如同再生。
也许是在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次生死大恐怖,所以龙渊此刻醒来,有些感情麻木,望向眼前那名老者的眼神,也沉寂得如一潭深水,其中波澜不惊,甚至连一点点涟漪都没有。
或许,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活着,或者死去,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拥有的一切,在经历过这么多之后,终于永远地失去了。
他悲哀地闭上眼睛,放下左臂,默默叹了口气。
老人深深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再说,只将盛好的浓黑药汁,稳稳递过去,用那种义不容辞的态度,迫他接了,随后,转身开门出去。
龙渊一双手捧着药碗,深深望进去,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喝了吧,这可是好东西呢。”心下传来鉴天老人的劝慰声:“我看他的意思,似乎很欣赏你,有心拉拢,反正你这边已经再也无所牵挂,倒不如随他去了,无论怎么说,这种时候,你修为还太低,不足以独当一面,他愿意帮你,也是求之不得。”
“师父……”这话也只不过就事论事,可龙渊听进心里,还是觉得挺暖和的,他稍微迟疑片刻,便顺从地捧起药碗,将一碗漆黑的药汁喝了个精光。
不一会,老人带着一串烤鱼进来,递给龙渊之后,在床前随便找了个破旧的矮墩子,坐了下来。
“现在的你,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吧,”老人就事论事,迂回试探道:“从今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龙渊盘膝坐在小床上,双手抓着那一串烤鱼,莫名地望了老人一眼,很可惜没有从对方斑驳褶皱且高深莫测的脸庞上读出任何信息,随即,他黯然地垂首,不吱声。
今后将何去何从,他从未想过,也不知道。
“有没有意思来我们东海?”沉默半晌,老人一张褶皱纵横的老脸上渐渐流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他稍微往前佝偻着身子,秉持着藤木杖,将一双手臂交握支撑在大腿上,语重心长道:“说句老实话,我很欣赏你,如果你愿意来,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份待遇不错,且稳定轻松的工作,怎么样?”
龙渊沉默。
良久,方才抬起头来:“我有一个条件。”
老人微微颔首:“什么条件?”
龙渊面色一正,庄重道:“我有一个已故的亲人,因为身份地位的关系,她去的时候,并没有体面的葬礼,更没有像样的灵柩、坟墓,现在只能在荒郊野外栖身,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话音未落,老人已抬起一只枯木般的手掌,接口道:“我知道了,这个没问题,我可以答应你。”
他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牌与一只小小的锦盒,一并递了过去,解释道:“盒子里装的是一枚‘避水金丹’,你吞下肚后,从此便可以自由在水中呼吸,不再有所拘束;那枚玉牌,则是我的一个信物,你办完事后,便来东海来找我,一路上若遇见龙宫虾兵蟹将巡逻盘问,只需出示此物即可,可保你一路畅行。”
龙渊点了点头,默默腾出一只手接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要办的事情大致办完之后,老人便也再无所牵挂,扶持着藤杖站起来,一步一捱凑近床沿,然后伸出手,抚上龙渊脑袋,揉了揉,笑眯眯道:“好孩子,不要轻生,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可不能就仅仅经历这么一点风雨,就给压趴下了,未来的前程还锦绣着呢。”
龙渊本来想笑,可惜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便只好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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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离开这片哀伤的土地,去向另一个充满无限希望的地方了啊……
也是一件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