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梆子已敲了两趟,夜深了,万籁俱静,只闻得窗外风吹树叶的簌簌之声。
猗兰院外有人唤门。
莘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起身出厅,到了外头已见紫兰进院,她赶紧问:“二小姐怎样?”
紫兰摇头说:“还没醒,郎中说只能等明日了。”
莘桐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
丁香跟进来道:“四小姐,天不早了,您也早点睡吧,这都是二小姐的命,咱们也没办法。”
莘桐坐到床边,心里百般滋味无法言说。她不知该同情秋桐还是恭喜碧桐,总之,她这两位姐姐都是狠角色,先是秋桐把碧桐推进火坑,不曾想碧桐一山还比一山高,竟能临死一击咸鱼翻身,踩着秋桐爬出火坑又临坑一脚把秋桐给踢了下去!
今日碧桐让她看玉佩上的小字,她才发现那玉佩是秋桐与江家大少爷江坤的信物,怪不得那天从江府回来秋桐一直魂不守舍,事情能这么快扭转,想必关键就在那信物,只是她实在无法想象得出其中间的转折,只能佩服碧桐的手段之强,在太后掌下也能逃生。
她知道大宅门里免不了勾心斗角,没想到自家姐妹竟能这样相互残害,动辄就是毕生幸福。
真是输也输不起,赢也赢不起。
“四小姐,您怎么了?”丁香见她秀眉蹙着,郁郁寡欢,小小年纪竟现出沧桑之感,不禁担忧。
紫兰在外头看着,也是同感。四小姐自小呆在花场,没有经过这种事,恐怕是吓住了。
别说四小姐,恐怕阮府上下没有一个震胆裂肺的,世事变化竟只有转瞬间的功夫,宛如做梦,却又不能醒来。
第二天早上,西府传来消息,说二小姐醒了!
大太太便派了玉兰过去探望问候。
请过安后,莘桐和碧桐一道从上房出来,碧桐穿着一件绛红色的金银丝孔雀绣纹裳,一双桃花眼勾了浓浓的眼影,眼角微微向上飞起,妩媚又带着锋芒。莘桐看她面似桃花带露,红润有光,想来昨晚睡的很香。
“四妹妹,我们去瞧瞧二姐姐吧。”出了上房,碧桐提议。
“……好啊。”莘桐迟疑应声,心里思量,碧桐这样华丽的打扮恐怕不是去看望秋桐,而是去排渲秋桐。
她们坐着小轿,没多久功夫就穿街到了阮家西府。
经下人的领引,辗转到了秋桐住的天怡院。
虽然秋桐是二房生的,但毕竟是嫡长女,一进天怡院莘桐就发现天怡院的不同,只见小院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五间抱厦上悬“天时养怡”的匾额,整个院落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花团锦簇,剔透玲珑,比大小姐阮念桐出嫁前住的郁香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叔父婶母对这个独女是很宠爱的。毕竟,三少爷阮东岚才两岁,之前漫长的十几年他们膝下只有秋桐一个孩子。
让如此养尊处优的秋桐入空门守斋戒,恐怕比让她死还难受。
莘桐和碧桐带着丁香和锦松站在抱厦前,问廊前的小丫环:“二小姐醒了没有?”
那小丫环答:“刚喝了药,正躺着呢。”
这时茉蕊从里面出来了,看见她们福身行礼。莘桐见茉蕊眼圈发红微肿,脸色憔悴,想是哭过,昨晚也没睡好。
“二位小姐,我家小姐刚刚喝了药需要休息,要不您二位先到偏厅等等吧。”
碧桐瞪了茉蕊一眼,含笑带迫道:“我们是来看望二姐姐的,又不是打扰她的,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茉蕊低着头,正不知如何回话时,只听见里面传来秋桐虚弱沙哑的声音:“茉蕊……茉蕊……”
茉蕊一听,朝她们躬了躬身,赶紧进去了。很快,又出门来,“二小姐有请。”
碧桐扬颌微笑,“四妹妹,咱们进去吧。”
一进屋就闻见一股药味,有小丫环搬了绣墩放在床前,莘桐与碧桐走过去,只见秋桐只穿着一件淡紫色中衣,面色苍白无血,了无生气。
碧桐眼角含笑问候,步子却有些迟疑,等莘桐过去,才坐到了绣墩上,伤心道:“二姐姐,你可不要自甘堕落丢了性命啊!到时候宫里怪罪下来,我们家里可吃罪不起。您一向深明大义,是我们几个姐妹中最大方知理的,别伤心了,一切随缘。”这话中含讽带刺,秋桐半阖眼睛倚着靠枕,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看向碧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模作样,怕我也像你一样下这么毒的手给你一击吗?”
碧桐眼睛大睁,无辜道:“姐姐此话怎么讲?”
秋桐轻轻摇头,“碧桐,咱们姐妹多年,都熟知彼此的脾气性情,事已至此,我认命了。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输也输的明明白白。”
碧桐眼角的笑意一点点敛去,既然话已挑明,她也不想费力假装,扭头吩咐丫环,“关了院门!”
锦松应了一声赶紧去了。
碧桐看看莘桐,淡笑说:“四妹妹年纪小,指定当我是坏人了,只是我要说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你有初一,我就有十五,我这个人不喜欢吃暗亏,所以,一旦吃了,必会拼死相搏。”
秋桐阖了眼睛,面无表情。
碧桐看着她,冷笑一声,缓缓从手腕上褪下太后娘娘赐的那串佛珠,抓起秋桐的手腕,帮她戴了上去。
秋桐眼睛一睁,“你这是干什么?”
碧桐笑道:“姐姐,太后的佛珠是你的,我当还给你啊。太后娘娘前一次下旨,懿旨上说阮府小姐,可没说是二小姐,三小姐还是四小姐啊。太后糊涂了,当日在千秋寿宴上那么热闹,定是把你我给弄浑了!所以啊,这次下旨就指名道姓说了是你阮秋桐,而不是我。你说,这御赐的佛珠是不是该还给你呢?”
秋桐不语,只是盯着碧桐。
碧桐站了起来,拿出那块鸳鸯蝴蝶佩,轻轻摇晃着。
秋桐的脸色再无一丝血丝。
“要怪,就怪你爱错了人。我拿出这个让江大少爷看,他啊为了自己的名声把你们的事全都对我说了。江家二少爷吃喝玩乐,江家三少爷飞鹰走马,全都是纨绔子弟,唯有大少爷温润敦厚。”说着,碧桐忍不住笑了两声,“更妙的是他那个夫人病病怏怏的,那条命拖不了几年,也不中用了,嫁给江家大少爷是不是很有前程啊?”
秋桐紧紧闭上眼睛,藏在被中的手死死攥住被单,心如刀割。
“丽贵妃也是极疼爱这个胞弟的,这天底下恐怕还没有江家办不成的事,”碧桐继续说,“若江大少爷去向丽贵妃哀求要娶哪个女子为妻,且是非卿不娶,你说丽贵妃忍心拒绝胞弟吗?丽贵妃说太后让你去出家,皇上不会反驳吧?太后呢,哈哈,太后糊涂了,恐怕根本都记不得我们谁是谁了……”
莘桐看着碧桐得意的近乎忘形的样子,心揪的紧紧的,看来碧桐早有预谋,她才明白碧桐那日说的“情郎是靠不住的”是什么意思,信物、私会、胁迫诱惑、翻云覆雨,碧桐一个人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莘桐想起那日打翻茶碗的是江家三少爷江良,江良是四大才子之一,阮东岩也是四大才子之一,难道是阮东岩的策划,江良一臂之力?应该差不了多少,江良被江夫人喜爱,在江夫人面前有意一意夸一两句碧桐的话都是很有用的,那台《杜十娘》的戏也是江良安排的……
这就没错了。
变成替罪羊,情郎也被抢了,秋桐的眼泪啪嗒落下,“杀人诛心,三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不敢当。”碧桐笑的妩媚。
秋桐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抓起枕头就扔了过去!
碧桐没料到她突然这样,被枕头撞了一下,发髻松散,斥道:“阮秋桐你干什么?”
秋桐虚弱从床上爬起,“阮碧桐,你好狠毒!我告诉你,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那天在宫里是你自己居心不良,早就生了抢功之心!要不然,太后也不会选上你,你是咎由自取!你不认命,竟这样来害我!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啊?!”
外头丫环听见这么大的动静都跑了进来,各拉各的主子。
碧桐一脸气势,怒斥锦松,命令锦松快点把发髻帮她挽好,然后就那样站着,一边任锦松弄头发,一边听秋桐骂她,她竟很受用的样子,笑着说:“我早就看不惯你在人前那幅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原来你这么下贱,与江家少爷私定终身!这些年来,你眼里真的有过我吗?你是二府的嫡长女,我算什么东西?你那些虚情假意不过是做给别人看,让大家都知道阮秋桐是个端庄稳重,又善良温厚的姑娘!是不是!?你有力气就骂吧,我是不会跟你计较了,过几天到寺里,持了斋戒,你想骂,也骂不成了!”
秋桐眼睛大睁,五官几乎都扭曲到一起,昨天已经受了打击,今日知道真相身心又是摧残,见碧桐这样说,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起,嘴唇一闭,像是要晕过去。
莘桐在床边赶紧帮茉蕊架住了她,对碧桐说,“三姐姐,得饶处且饶人吧!”
这时,秋桐“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如一片落叶般,飘飘摇摇,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