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云罗在桌上放下一盅酸梅汤,“迎月宴又要开始了吧。”
我将手中绣针扎过缎面,点了点头算是应她。
云罗看我没有反应,斟酌着字句又小心道:“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知她说的是什么,每年八月十四夜,皇后娘娘便会在上林苑摆宴,邀请世家亲眷,届时京中适婚的世家公子小姐都会收到邀请,若两家有意即可向皇后娘娘请旨。我即将及笄,今年只怕是要参加的。
今日这话,只怕是有人故意让云罗说给我听的。
“小姐?”
我轻叹一口气,将手中绣绷放下,“云罗,你话太多了。”
她低了头:“云罗知错。”
我虽然不舒服,但是也知道云罗是拒不了母亲的,“你只要知道你主子是谁就好。”
我这话说的略重了些,云罗马上跪下道:“奴婢心里是向着小姐的,夫人问的,却也是奴婢为小姐担忧的。该答些什么,奴婢是知道的。”
云罗原是夫人身边的小丫头,自幼便给了我。跟了我多年,我自然了解她是一心一意为我好的,只能瞪她一眼让她起来:“起来吧,我没生气。”
“是。”云罗见我缓了脸色,忙站起来捧了盅盏过来道,“小姐快趁凉喝,我们去年腌下的梅子只剩最后这些了。”
她的刻意讨好让我不禁莞尔:“你呀,都让我惯坏了。”
忽然守在外间的小丫头进来道:“小姐,四小姐到了。”
话音刚落,四妹已进了屋来,云罗敛了笑,中规中矩行礼道:“四小姐。”
她不以为意地挥手,问道:“三姐在做什么?”
“绣花而已。”
她闻言拿起桌上绣绷,一个字一个字带着玩味地念:“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念罢,她似笑非笑看我道:“那三姐可要仔细找了,可别等到人老珠黄,白白耽误了大好青春。”
她一向这样对我说话,这么多年下来我也习惯了,我淡淡回道:“不过是一个祈愿罢了,作不得真,教你笑话了。倒是漱玉你千金之骨,才要睁大了眼睛仔细瞧好,莫叫日后后悔。”
“这些用不着你操心。倒是你,我听爹爹和我娘说起,你要参加今年的迎月宴,你还是求求老天别让你遇上个混账吧。”
“我相信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的眼光。”
“哼”四妹从她的丫环玉琴手里拿过一封帖子放到桌上,“那就祝你好运了。你平日极少与夫人们接触,有时间绣花,不如多去打听打听吧。”
说罢,她转身离去。
我轻轻打开那系了丝带的花帖,礼官的刻意写就,让“舒亦娴”三个字都难得的染上了华贵。
“小姐,这个帕子可还绣么?”
我转过身去,云罗正拿着绣绷问我,其上的诗文用粉色丝线绣着,光华尽敛。
我听见自己说:“把她收起来吧,不要教别人看见了。”
四妹说得是,这真的只能是个祈愿罢了。
马车的辚辚声停了下来,母亲的丫环云翠候在车外道:“夫人,三小姐,到了。”
我替母亲打起帘子,待她站稳后方下了车,云翠与随侍丫头们一同福身行礼,云罗站在云翠身后,动作谨慎小心。
“云罗。”大娘示意到。
云罗忙上前几步,垂颈屈膝将花帖递与我。
母亲满意微笑道:“云罗让云翠调教了几天,识礼多了。”
我结过帖子,将花帖送至候在车旁的女官处,一张银票也夹在其中一并送了出去。
那女官打开花帖后会心一笑,对旁边的小宫女状似无意道:“舒氏亦娴,第八席。”
我微笑道:“劳烦姑姑了。”大姐早已提前递了信来,第八席管事的是她手底的人,凡事也好照应。
她客气道:“亦娴小姐有心,奴婢青羽,愿小姐今日能有个好归宿。”
她虽是宫女出身,却位居女官,这声奴婢我当得起却亦不能当,我道:“青羽姑姑客气了,家姐在宫中还有仗姑姑相助。”
“奴婢一定尽心而为。”
我别了她回到母亲大人身旁。她拉了我的手道:“你做的很好,阿姝,迎月宴上万万莫胆怯,你天性聪慧,知道该如何做的。快去吧。”她手上微微施力将我松开,面上笑容雍容华贵,我顺从地借她之力退开几步,独自一人入了另一道门内。
迎月宴素来是在京郊的上清苑。偌大的皇家园林占据了几座山头,以玉庭山为中心,太平、中安、小安几山环绕四周,呈众星拱月四海归一之势。重山掩映间暗藏玲珑美景,方圆不过十里(大概是25平方千米,圆明园是0.16平方千米的样子),却可观尽天下四季南北之景,而皇家猎场与精巧的亭台楼阁深藏林间,正如古语中所描述的一样:“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随引路宫女到了尽欢阁,院中早已到了不少人,皆是宫中及附近州府的官家子弟。迎月宴分前后两场,前场自巳时(9点至11点)起酉时(17点-19点)结束,乃是少年少女们自由交际的时间,而后场则自酉时起,乃是正式的晚宴,此时若有嫁娶之意的,自可求皇后娘娘赐婚。此时正是前场,因了相亲这一原因,众人此时连侍女都不曾跟在身边,少了些顾虑,倒放开了许多。我安静坐在席上,有时也有几个不识京中贵戚的官家女儿来打招呼,神色中有几分怯懦。我心中一面暗笑自己不过一届庶女也能有此待遇,一面与她们浅浅交谈几句。不久,有一个小婢悄悄过来道:“舒三小姐请跟奴婢来。”我认得她是大姐宫里的人,遂起身随她出了尽欢阁,在长廊间几经转折最后至一座小院中,看方向,应是后院妃嫔的暂居之处了。
“阿姝。”才刚迈进正屋,大姐已唤了出来,十分欣喜。
我先跪伏在地,给她行了礼:“臣女舒亦娴叩见瑶昭仪娘娘,娘娘玉体金安。”
“快快起身。”她从正位上走下来,语含哽咽,“让我看看阿姝怎么样了。”
我依言站起,也细细看着大姐。大姐进宫已两年有余,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她。如今她已不见少女时的羞涩拘谨,身着紫色的广袖流仙裙,头作倭堕髻,再插上几支水晶蝴蝶钗,艳丽非凡,举止间也多了几分傲气凌人。
过去曾教我们姐妹习字练琴的温婉大姐啊,一年宫妃时光,竟已成了这般。
这样的变化,我不能说不好,却也总有几分惆怅。
她一怔,脸色柔和下来,有了几分旧时的影子:“我也很想你呀,一年不见,阿姝愈发漂亮了。”
“大姐也是。”我微笑道:“桃妹一直想来看你,怕你没有人逗着玩,这下她能放心了。”
“哈,那个小丫头。”大姐哑然而笑。她又正色道:“娘已与我说了,今日会为你和尹家三子请皇后娘娘指婚。这事你可有准备了?”
“母亲大人已告知过了。”
“你能嫁予尹家三子作正妻,确是一桩极好的亲事,这是你的福气。只是你天性与人为善,大姐只担心你莫要受妾室欺负才好。”
我垂头作专心听训状。
大姐继续道:“你应知道,舒家是世家大宅,你是舒家的女儿,便比旁的人家多了一份尊贵。遇见那些不识好歹的,只管狠狠教训一顿就是。我知道,”话至此她叹了一口气,“你一直计较你出身不好,所以凡事总存了一份自怨自艾的小心思,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不愿出头。这事说来四妹也有错,但你可知道,尊卑并不是旁的人定的,而是自己给的。别的我多说无益,只是在这宫中,就是一个小宫女,也可以一朝飞到枝头上。”
说到最后,大姐声调渐渐低了下去,慢了下去,不像说给我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我那点小心思竟被自己一向仰慕的大姐点破,那一瞬间,我只知道怔在原地,面上如充血一般,对于大姐的话,我只是恍惚中参透了一些。但我此时满心被窥见心思的难堪与委屈,实在不愿再继续下去,只得垂了头敷衍道:“我省得的。”
大姐恐见我脸色难看,便只轻叹一声道:“你是真的知道才好。”又转去说其他话。
大姐与我又说了许多体己话,不一会儿,先前引我来的小婢便来报开宴在即,我心中纵有万分不舍,也只得离去。出来时见廊间花木扶疏,鸟鸣鹿唱,心中却是越发酸涩。我的大姐,要永远被困在深深宫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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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发,应该是中午和晚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