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在马上，她站在窗边，不骄不躁，安然平和。我想她大约是有依仗的。
我对哥哥说，"不用"
出城很顺利，没有危险了，我却突然想起晚上送她回去的时候，她倚在门前，看我。我脑子一热，告诉她，"你若愿意跟我走，我纵然狠辣，但一生一世必带你在身边，生死不离。"
她目光清冽，像是没有听我说话。
城里的官兵不是良善的，知道与前朝余孽有关，必然严刑拷问，她若没有依仗呢，她若只是平常女子，那就会···就会···像姐姐一样。
我平生第一次如此冲动，拉了马就往回奔。哥哥在后面唤我，我知道有人跟着我，想来是哥哥派来保护我的，只想着快点回去，哪顾得了那么多，哪知道要到城门时那人却发了疯似的要杀我。
是哥哥的红颜，那个叫红娘子的女人，要害我。
支撑不住了。
早知道····
早知道·····
早知道那时候就拼了全力救她出来·······
我仿佛看到她打着墨色的油纸伞缓缓走过来，出现幻觉了吗？
一个人能活多少年，我却比别人多活了一百年。
她淡淡的说，"大概，还有一百年吧"
我心里百味沉杂，一百年对她来说如此短暂，但我能活多少年，也许是五十或者六十年。
她说，不如建栋房子吧，好啊，如果果你愿意住我建的房子。
然后，看书。
那些书她想来是没有全部看过的，但大多诗词，话本上还是有她的批注，寥寥几个字，纵然我不精笔墨，也知道是好字。她总在闭关，最开始还有些与我说话的热情，相处久了就知道她是个冷情的，一年也不与我主动说句话。
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娴雅，开口总是能咋咋呼呼的，能气死人。我因她的娴雅而爱上她，却更喜欢她有生气的摸样
只有这时她比较像人类，尽管知道这不过是假像。
她闭关了好些年，我把她屋里的书都看遍了，终于等到她出关，我找到她，"真的没有书了吗，你三个屋子里的书我都看了三四遍了。"
她白了我一眼，甚是娇俏"你五十年来除了偶尔睡会儿基本都是看书，哪来这么多让你看啊。"
我与她一同看天边的云彩"墨染，这都看了几十年了又没变个样，那边林子里有几片叶子我都数过了，还有什么好看的。你修炼着时间过得挺快的，不如我跟你一起吧。"
我是存了一分心的，若是我也有修炼之能，会不会？离她近一点。
果然，她摇头，"凡夫俗子一个，浑身上下没一点子灵基。修炼是不成了，想学什么人间技艺不，我教你。"
我想也是，不管干什么都好，只要能和你说说话就好。想起来却有些愤恨，你这样的在人间呆着做什么呢，平白惹些桃花。
"我还以为你只会修炼呢，还琢磨这些。说来也是，没听说有修炼者在人界都城呆着的。"
她不理我，捧着琴，绰绰而谈，难得这么融洽的和我说话，真好，我心里涌出一个疯狂的想法，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这个想法一滋生就像梦寐一样，再也不能抹去。
我想，弄死那株草。
"不能出去的是你，我不过是在这等果子成熟罢了。"
真可怕，我不过才迈出第一步，她竟然知道，可是我也不是当年的男子了，不过转头佯装惊讶"啊，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淡淡的看我，面无表情。
我心中一突，半响，她笑了，"没事，就是随便说说。不是还要练琴么，要不你自己做一张。"
一百年，其实不是那么长的。
有一天，水动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跟到枫林就再也找不到人了，那两个小鬼扑上来叫她姑姑。她轻声安慰他们，笑了。是真正的笑容，不是简单地扯起嘴角，她眼里有不可掩饰的爱护。
我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能忍住心里的妒恨。我只当你无心惯了，可是这样的小鬼，你为什么可真心相待。男孩想是感觉到了我愤恨的眼神，转过头戒备的看着我。
竹楼门边上，那一头银发的男子远远望着她，态度端的是亲昵，"哟，外面的花开了，才知道回来。"
她未恼，"可不是等到结果了才有蔓藤拿吗，啰。"走的时候费了大力气把藤弄下来，脸都白了，原来是这般。
"好歹你也关及我的修为，一个人乱跑也不怕没命回来。"
那银发男子颇为不奈的看我，莫名其妙的来了句"怎么带他来这里，难不成人界的事你也要参一脚。"
"说来话长"
我听她不当回事的浅浅而言，心里当真是百味陈杂。
第二日我出门的时候她已经在等我了。
我知道，她不愿与我扯上关系。
她眉眼弯弯，笑意温暖侵透人心。
其实我想说，我明白什么是爱了，我愿意同你一起，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我不复国了，愿意一生活在一成不变的世界里，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我不要你也有同等的感情对我，只望能呆在你身边，好不好？
可是我只是平静的说，"昨天吃得有点多，看到天黑真不习惯，一晚上睡不着觉。"
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我是人，但你不是。
纵然我可以陪着你，但五十年后我鹤发鸡皮，你还朱颜如花，怎么办。
我为她弹琴，眼里有控制不住的感情溢出来。
"""伊人伊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倾城倾国倾心兮
美人难得
伊人伊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倾城倾国倾心兮
美人难得
"
伊人伊人，我曾爱上你，然后决然离别。以为不过是少年往事，却缠缠绵绵困顿我一生。
我没有抬头，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相信我该是帝王之子，帝王不流泪于人前的。
人生在世一定是有报应的，从前我杀了那么多好心人，如今报应来了，求而不得，真苦。
出了枫林，我寻了一月才找到哥哥，恍然发现我竟已是学富五车，手能通天之人，崭露头角成了必然之事。我们慢慢集齐父亲忠诚的部下，培养自己的军队。如今的当权的不过是父亲当初的武将，空会打仗没有治国之能，五年，只用了五年，我便领兵攻到都城下。
等我再低头的时候已没有人能比肩，恍然五年，包括哥哥都之能仰望我。进城的前一晚，哥哥带了好酒贺我，我轻声告诉他，"哥哥，皇位你来坐。"
他眼神一闪，还是端酒敬我。
我愣然，这哪里是关怀我的哥哥，他是想要我的命，酒我喝了，还他这么多年的养育爱护。死的是他，我有墨染给的仙丹，死不了。
我问他，"我说了皇位给你坐就是真的给你坐，为何还要害我呢。"
他恶狠狠的瞪我，"你有这样的本事，你一日不死，皇位我是永远坐不稳的。"
我心中一片悲凉，哥哥的头颅滚在脚边，一双眼临死都满是愤恨。
我想起阿吉，想起母亲和姐姐，皇家果然最是无情，对别人狠，对自己狠。
那年初见，哥哥温柔善良，对我笑，"我还有个弟弟，真好。"
那年姐姐身死，哥哥护住我，说，"莫怕，你会好好活着，不会成为第二个皇姐。"
可是，当初温柔善良，关爱我的哥哥在哪里呢。我曾想你当了皇帝，我就做你最衷心的臣下，兄友弟恭，多好。
我终于知道，自己也是是皇家。
我当着三军杀了红娘，众人再看的时候只有一尾断头的红狐，我听到自己冷硬的声音，"此狐非是修炼者，而是深山的恶狐。它贪图哥哥血肉，只是无法下手，如今到了都城下，竟然等不及害了哥哥性命，吾未能阻止，悲矣。"
没有人会探究我话中真假，我将哥哥的尸体埋于皇陵，追皇帝称号。我母亲的骨灰藏与后陵，姐姐以贵国公主号下葬。
陵墓缓缓关上，我一身龙袍站在一旁，"你们觉得开心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四周只有阴凉的风声。
我幼时只想做渔郎，所有人却逼迫我为帝。
后半生坐拥天下，终日算计谋划，却觉得不如渔郎。
竟只有中间那偷来的一百年才是真正随意。
*********
"陛下，陛下"
皇后担忧的看着我，又晃神了，真是岁月不饶人，我拍拍她的手，"想是日头大了些，有点晕。"
除了皇后外都扑通跪下去，"奴婢该死，请皇上万万保重龙体啊"
我摆手示意他们起来，指着开得最娇艳的玫瑰对皇后说，"这朵开得最好。"
皇后细细看了，道，"来人呐，给我折些放瓶里养着，拿回寝殿里去。"复仰头对我说，"皇上，我们且回去，要是这热毒侵了体就不好了。"
"别，那就没意思了···喜欢一朵花，最大的慈悲就是别摘下它。不回了，枝头的花最美"
我眼见着皇后的脸一点点发白。心中默然，我从娶你之日步步为营，筹划了这么久，这么会再姑息。
我与皇后第一次同乘车碾，回的是皇后的侧殿，暗卫笔直的站立在皇后寝宫，桌上的托盘里放着美酒，却只备了一个杯子。
我扶皇后坐下，或许是日头真的太毒了，她还是惨白这一张脸，只能倚在我怀里，"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她拉着我的袖子，问我"戚光，你可记得我的名字"
她眼里含着泪水，却没有掉下来，"你总是唤我皇后，自嫁给你起，从未听你唤我闺名，你现在唤唤我可好？"
我低头看她，没有回答。
她最后一点希冀终于破没了，"是啊，你不肯。我虽是乌拉族的女儿，却从没背叛过你，十月怀胎为你孕育宏儿，连你暗中打击乌拉族我也替你瞒着。我可有哪点对不起你，为何就不肯怜惜我一分。"
皇后的发丝随着她的话浅浅摆动，我为她抚平，，"放心，你今日喝下这酒，明日宏儿就是太子，他日的皇帝。"二十年的情分总还是有的，到底说，"你该知道外戚专权于国之危，你放心，皇陵帝侧的位子只是你的，太皇太后的尊位也只能是你。"
"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你明知道····"她眼里灰暗一片，半响再站起来时已再也看不到一点脆弱，她挺立脊梁，一步一步的的走过去，接过酒，缓缓向我行了一个礼，举杯浅笑，"谢皇上隆恩。"
这酒无色无味，喝它而死是没有痛苦的。
皇后端正的坐在塌上，一如二十年来的每一天，就是宫里最严格的老嬷嬷也对她的礼仪找不出一丝错来。
她缓缓低吟，
"世间男儿多
不及戚郎千般好
金玉回廊皇家院
英俊潇洒帝王颜
文韬武略样样通
闺中女儿丽艳美
娇俏芙蓉松竹兰
哪个堪为戚郎妻啊
呵呵呵，
我以为以我乌拉族三小姐的美貌才情堪为戚郎良配····的····
···是堪为良配的··"
她闭上了眼，我抱她上塌，扯来被子将她盖好，"怎会配不上我，你合该生来就是皇后的。如今的天真黑，兮缘，你往日最怕这样的天色。"我轻吻她的发髻，"啊，莫怕莫怕，我明日就让乌拉一族都来陪你。"
我起身关好门，缓缓关住二十年疲倦的生活。
正殿里的人见了我并没有行礼，我上前拿起桌上的薄剑，"就着把吧"
"你可想好了，若是把魂魄注如其中你便生生世世不能投胎，永生囚于剑中。"
我看他，轻笑，
"我想再见见她"
那人急得跳脚，"你怎么这么冥顽不灵呢，那也是修炼者，我便只能为你求一个遇见的机会，到底是什么状况谁也猜不到。"
"这就很好了"
"要不是看在我渡劫受伤时你予我仙丹救命，我是绝不会与你们这样的凡人为伍的。真是麻烦，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迷得你这样。"
我想起她灿烂的笑颜，不禁也想笑了，"她啊····倾国倾城"
那人哼了一声，"说罢，什么时候。"
"等我身死吧"
那年离别，我曾想，浮生如此，聚少离多，不如不遇。
墨染，我爱你
遇你，逢魔。
无法逃离，无法放手。
你冷清如此，但我自后半生离别起，从未有一天不思念，真是，不如不遇倾城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