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平整的山崖碎石磷砺,一块下脚的地都没有。墨染坐在最高的悬崖上,下面是万丈的深渊,两条细腿在崖上晃晃荡荡,单薄的小身板完全是贴在崖壁上,仿佛风大一点就要把她刮下崖去,也亏得这里无人,要发现这小姑娘已呆坐在这两天,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了,不知要怎样吓到。若再细看便能发现,她眼睛盯着那乱石中央,神情是与她三岁稚龄完全不副的眷恋。
这已经是暮得离开的第三天了,那日暮得睡了一刻便醒了,墨染自然是在他睁眼前便进了幻阵。这里是留嘉山,她不过是苜樎草修得的妖身,比起那普通些的异兽都是云泥之别,何况是天界的的白及神君。她不愿意这样见他,而是希冀有一天与他比肩而立,再唤他一声,暮得。
天生燃烧其生命,落得魂飞魄散而下的咒,暮得是挡住了一些,却也未挡全,墨染晓得这咒肯定是极其霸道的。暮得虽看起来未有什么事,但也一定是有影响的。思及此,便从那在崖上捏了个诀,回阁楼里去了。
修木的藏书阁是极其混乱的,主要是书实在是太多,他重叠了许多空间,硬生生将藏书阁扩大了数倍。有一段日子墨染无聊了便在藏书阁里闲逛,只觉得脚下书画铺路,身边万卷藏书,心中无比满足,文化人啊。有一次犯了强,花了半月从头到尾走了一遍的,出来的时候两眼犯花,只觉文人难为。修木闲暇时便是看书写字,所以其中一日的路程都是修木的书画,这是放得最混乱,什么时候的都有,墨染甚至觉得这里的白蚁生了灵识也是不奇怪的,但也有一室,书册井然有序,墨染曾偶然进去过,里面记录着上古各种秘史,其中有一样,弃妖修仙,上古灵物一旦开始修炼,便要选定族类。这改族就如同人界里将孩子塞进母亲独自里重新生一次,孩子大了不行,墨染这样没塑人身的却刚好相符,只是这重生的危险,各自有异,大抵却是九死一生的。
墨染想了两日,用尽一切理由说服自己放弃这个疯狂的决定,但眼前只要一浮起暮得与天兵一同离去的孤寂身影,任何理由又土崩瓦解。
她告诉自己,你若执意这样,你将再得不到修木真心疼宠,只能孤身一人,但是你成功的机会很小,也许亿万年都不能,甚至第一步踏出去就是魂飞魄散,他是不识你的,值得吗?
她问了自己无数次,心底有个坚定而执着的声音温和的说:没有值不值得,只是愿意的。
是啊,爱情里哪有值不值得,不过是愿意二字。
她从修得灵识起就在留嘉山,从未遇到过什么东西勾起执念,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是个偏执的。
墨染寻了许久,终于还是让她找到了。衣裙在留嘉山苍茫的土地上仿佛摇曳生花,仿佛走了好久好久,也许只有一瞬间,终于到了养育她的地方,那里早没了白杨和苜樎草存在的痕迹,她闭上眼,却还看到了白杨与苜樎根根相依的模样。她想,果然与暮得是有缘的,莫不是暮得出生天降大雨,她现在已塑形修得人身,也就再没得弃妖修仙的可能了。
墨染化了原形,妖力化作毫针,缓缓的从身体里钻出去,毫针越来越多,待妖力一空了,又缓缓的钻进来。她有灵识五千年,从未受过哪怕千分之一那么点疼痛,这疼痛越演越烈,狠狠的刺激着墨染的全部的神经,灵识却无比清晰,没办法隔绝一点疼痛。
能晕过去一刻,也是好的。
这样的折磨延续到第四日,墨染已觉得没什么比这更疼了,哪知突然从根茎处传来断裂之感,她的命脉一点一点断裂,重组,每一片叶子都在叫嚷着疼痛,最可怕的是,她的精神在一点点崩溃,还有二十六日,她觉得怕是挨不了那么久了。
黑暗,黑暗,思维越来越涣散,这时一股清凉唤回了她的灵识,又是彻骨的疼痛,只是她却无比庆幸这样的疼痛,要是再慢一刻,她便要魂飞魄散了。活着,真好。只听天降灵诏,"东天界白及神君,近日剿灭天灾,于万物生灵有功,天下大幸。"
原是四方天界之主共下灵诏,那丝警醒心灵的法力却恰巧将墨染疲惫的灵魂从黑暗里拉出来,不得不说是来得巧妙。墨染又想到,整个灵诏里没有提到天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他的死亡伤心,暮得他····又····会不会伤心。只是来不及多想,又被疼痛拉回了全部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心中有声音执着的浅吟,
再坚持一会儿······
再坚持一会儿·····
然后···
然后···
修木就···能···赶回来了
青色的衣衫难得风尘仆仆的,脸色与衣衫倒是有得一拼,青得厉害。墨染努力扯出一丝笑颜来,修木眼眶通红,满满是不加掩饰的怒火。想来是自己笑得太丑了,惹他生气了。可实在是太疼了。
他几步疾走过来,捏了个诀,墨染觉得意识模糊,也不加抵抗,闭眼前却看到有晶莹的水珠滑落的她身下的土地上。
他,难过了么?
墨染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里她穿着火红的嫁衣,修木也是一身火红,缓缓向她走来,离得近了温和的气息扑到她耳上,"染染,嫁给我罢。"
她仰起头避过,嬉笑着看修木,却看到了宾客里那一缕白衫,她甩开修木欲追过去,修木却不放开,流着泪求她,"留下来,留下来。"她却不理他,只是对着那白衫哀叫,"暮得,等等我···"
醒过来看到还是在山崖上,但身上已经不疼了,修木站在她身边,双目带着血丝看她。墨染正要说话,修木却使劲全力狠狠扇了她一巴掌。这巴掌真没什么感觉,比起前面的疼痛,比蚊子叮一下还轻了。
墨染把脸转过来,闭嘴不说话了。片刻,还是修木先沉不住气了,"说话啊,怎的不说了。你莫不是疯了,毁了一身的修行,若我回来的迟了,你以为你还有命挨这一巴掌。"
"你若在,必是不准的,我算好了时间,知道你是要回来的。"
"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有事晚回怎么办,你这样的精心设计,连我都算进去的,到底是为的什么。"
"我想修仙。"
这几个字图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刺激得修木又想扇她耳光了,手都举起来了,却硬是没打下去。如玉的手掌向旁边一扇,便削了半座山。墨染缩缩脖子,为头上的脑袋唱了一首吊歌。
片刻,修木叹了口气,语气里竟是难掩的疲惫,"我知道留嘉山遭了劫,丢下千件万件的事赶回来。却看到你自毁修行险些没了命,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逼的你,啊?"
她知道这句赶过来到底是有多赶,怕是连连瞬移,披星戴月。她也看到了修木眼底是有多么深重的祈求,只要她答一声是,修木必然寻遍天下灵药复她修为。她第一次看到修木无能为力,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修木是无所不能的,现在这样的无能为力来自她,这样自私狡诈的她,她何得何能啊。眼泪却像珠子似的往外滚,为初见天生的惊吓,为爱而不得的委屈,为这几十天所受的苦楚。她是出生起就被修木疼着宠着的姑娘,哪里真正受过这些。
看墨染这样哭,修木就是石头的心也给哭软了,连忙拥了墨染在怀里,"有什么委屈你便说,何苦这样哭。"
"你打我"秋后算账。
修木苦笑"我平日你拿你当眼珠子宠的,哪里见得你受这样的苦,况且是你自找的。"墨染苦得更大声了。
"以后我不再这样,不离你片刻,不让你受半点伤,可好?"
可是没有以后了,修木,再也没有以后了。你对我这样好,我怎能忍心自己的偏执一次一次的伤害你。你身为妖族统帅,陪我留在这小小的留嘉山五千年,这样疼我宠我,连一丝委屈也是不让我受的,我不知道你怎么在我灵识初开的时候一遍一遍的叫我墨染,也不知道你是怀着怎样心情看我长大成人。我只是上古最为卑微的草植之灵,你为着我的那点心思从不让我接触妖界,这样好的护着我。我吃的住的,哪样不是你精心挑选的。你盼着我塑造人身,挑选最好的灵物助我修炼。还为着带我去人间游历,千方百计取得暖玉,却弄得伤重而归。就是这次我如此的任性,为着我少疼一点,你便散了三千年的修为护我。你对我这样这样的好,害得我爱上了别人也不愿放开你,我曾以为我会塑形成人然永留留嘉山,却不想一遇成劫。修木,修木,我凭的是什么,不过是你爱我。
眼前尽是修木的样子,初得灵识时,那样温润的笑
"你唤我修木,我唤你墨染,可好?"
俯身唤她墨染的样子,在蒙水旁护着她与美人说"司喃,染染太小。"的样子,最后定格成白杨与苜樎千年相依的样子。
墨染闭了眼睛,修木,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你这样好,我真希望爱的是你。只是爱情这东西,大抵是没理由的。你这样温文如玉,天下无双的男子,我怎能忍受有人不是全心全意的爱你,便是我自己,也是不行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
"修木,我是要修仙的"墨染以为以修木的骄傲必然打她一掌离她而去,哪想得修木复又抱紧了她,两人的骨骼撞得生疼,但终是没有松手。
原来墨染于修木,是没有底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