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孟门夜月
自河津到黄河壶口不足百里。然两岸山路崎岖，也颇费脚程。好在一行人旨在游山玩水，欣赏黄河沿岸风光，也不急在一时。信马由缰，一路说笑。倒也乐在其中。
行至离壶口尚有数里之遥，便闻雷鸣之声，若万牛闷吼，滚滚而来。时值晴日，西北方向水雾蒸腾，若白云飞舞。有霓虹生于天际，时而在浓烟腾雾中出现花团锦簇，五光十色，飘忽不定，扑朔迷离。越是接近壶口，那轰鸣之声越盛。虽然春日当空，但漫天水珠犹如细雨，湿人衣衫。坐骑听得轰鸣，有所惊吓，停蹄不前。几人只好将马匹丢与河岸平坦处。步行登上了临近壶口的崖石。
霎时，一幅壮丽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展开。数里宽的黄河河面在这里由宽而窄，由高到低，似被一支无形的巨手握成了一束，向龙槽里隆隆冲去，狠狠摔落那坚硬的石床之上，溅起无数朵巨型的浪花再跌下去，三跌、四跌，一川大水硬是这样被跌得粉碎，碎成点，碎成雾。从沟底升起一道彩虹，横跨龙槽，穿过雾霭，消失于远山之间。黄河水犹如巨兽，犹如暴龙。那轰鸣便是跌落之间巨兽的嚎叫，又似龙的负痛的长吟。
燕易等人完全被这壮观所震撼。眼前只有这水和岩石的世界，一时间忘却了身在何处。当初在禹门就曾惊叹于龙门三激浪的猛烈，但与这壶口的跌瀑来比，那三激浪无非是河流的涟漪。
元骧大声向郭晋忠说着自身此时的感受，然而，郭晋忠耳中只有水的轰鸣，看到他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元骧伸开双臂，似要将这奔腾的黄河水拥入怀中。
许久，几人方才离开近岸的礁石，回到了适才停马之处。元骧问巴特尔道：你素以大力著称，看到这壶口瀑布，有何感受？
巴特尔摸了一下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雾水道：我立于其前，只觉身似沧海一粟。时刻都有被冲走的感觉。当真是惊心动魄。
郭晋忠笑道：你这还未走进瀑布内里接近龙槽呢，那才叫人心惊胆战。
原来河心的坚石被长年的咆哮和水的切割，硬生生的冲出了宽近二十丈，深近十丈的壕沟，那便是龙槽。瀑布后有石床可行，近距离接触黄河大瀑布，那更是雷鸣之声震耳欲聋。听不得其他任何声响。不过现在正是桃花汛期，水流太大，恐怕那石床已被淹没。无人能近得跟前。
元骧想到昨日巴特尔和霜儿落于禹门的黄河水中。心中不免有些后怕。自语道：若是人从这壶口跌下又会是什么样子？
郭晋忠嘘一口气道：那还了得。曾有人将一头野猪丢于其下，待野猪自下游浮起，全身针毛尽脱，犹若水煮薅拔一般。
他这番话说的几人皆打了一个冷战。郭晋忠懊悔道：不该说这般话，倒扫了公子的兴致。
元骧道：江湖儿女，不会在乎这些的。前辈不必介意。咱们且找个地方歇息，填饱了肚子。待晚上好去欣赏那孟门月夜。
几人牵着马匹向下游走去。离壶口约十里处便是孟门山的所在地了。不多时到了那里，几人于东岸望去，那孟门山便在眼前。
所谓孟门山只不过是黄河中流的两个长形岛屿而已。在黄河谷底的河床中，有两块梭形的巨石，岿然屹立在湍流之中，形成两个河心岛．这就是被称为“九河之蹬”的孟门山。相传这两个小岛原为一山，阴塞河道，引起洪水四溢，大禹治水时，把此山一劈为二，导水畅流。
此二岛，远眺如舟，近观似山，俯视若门。说来也怪，咆哮的黄河水到了这里便乖乖的分流而行，自孟门山旁安静的淌过。难怪乎有人题孟门山曰：卧镇狂流。
元骧道：这时看来，孟门山倒无奇处。不知今夜景致如何？
郭晋忠笑道：公子莫急，到时便知。
一行人下得峭岸。寻了岸边村中酒肆歇息下来。只待于晚上欣赏这孟门月景。
到得晚上，几人酒足饭饱，尚在酒肆歇息闲谈。等待月儿挂上枝头。听他们要到孟门山上欣赏月景，酒肆小二甚是惊奇道：客官，俺这里只听说人们于两岸欣赏孟门月夜，还真是少有人夜登孟门山。
元骧问道：这却是为何？
小二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孟门山不过是河中小岛，一向无人居住。也无路途可行。
郭晋忠问道：难道就无途径上得孟门山么？
小二想了想道：也不是没有途径上孟门山。这东岸通向孟门山倒是有几条铁索可行。不过白日尚无人敢过，这夜晚就更是危险了。
元骧笑道：只要有途径便可，管他是铁索还是木桥。
小二见他如此托大，也不再言语。
转眼间月亮已经升上半空。几人自窗户瞧见月儿如水洗一般的明澈。便纷纷起身直奔岸边，就要登那河心的孟门山。
到了黄河边，这才知道小二所言不假。那河岸边是有几根铁索凌空而架，两根略高，似是为人手扶。下面几根虽铺有一些木板，但间隔甚远。若不小心踏空，下面便是暗涌的黄河。所幸几人并非寻常人，都负有一身的武功。轻功甚是了得。元骧当先跃上铁索桥，那铁索登时晃动起来。巴特尔和霜儿紧随其后，郭晋忠最后一猫身子也跃上了桥面，几人疾步如飞，几十丈的铁索未片刻功夫已经被他们丢在了身后。
他们登上的是孟门山两个小岛较大的一座。岛宽二十丈，长约里许。岛上灌木丛丛，偶有几株树木也不甚高大，在月色下稀稀疏疏。他们先到了岛的南边一空阔处，向岛南面的黄河水望去。月色下黄河水柔了许多。水中明月分为两派顺流而下，到得岛头却又合二为一，一河银光逐渐远去，时而泛起的浪将那明月散为银色的花朵在大河中瞬间的绽放。较之白日里那壶口的狂涛，愈显得恬静。
几人沉醉良久，被郭晋忠打断了这静静的遐思。郭晋忠道：咱们到了孟门山的北端望去，则又是一番景象。
他说罢便带头向北面走去，元骧等人紧随其后。忽然郭晋忠那本就佝偻的身子更矮了下来，他向后面的人嘘了一声，招呼他们莫要出声，掩在灌木之后。
这时，几人都听到了北面竟有人声传来。隐隐约约的不甚清楚。几人悄悄靠近前去。人声渐渐清晰起来。
有人道：大师，可以开始了么？
一人嗯了一声。随后影影绰绰看到有人向站在岛边缘的几个黑影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影便毫不犹豫的向前跨出，只听扑通一声便掉入河中，没了声息。紧接着又是一个黑影接到那人指令跃入大河之中。发号令之人惊喜道：恭喜大师。此药果然灵验，令这些人悍不畏死，慨然而赴水。郭晋忠听那声音竟是太原府霹雳手辛八，心头不禁一震，没想到竟在这孟门山月夜得遇仇人。但看到对方似乎有不少的人在场，他不敢轻举妄动，便和元骧等人于暗中继续观察动静。
此时听到被称为大师之人道：这龙沙之丹果有神奇功效。令人清醒状态下亦敢于赴死。不过这里的黄河水略平静了一些，不足以撼其心智。若是在那壶口一试也是如此。本僧的龙沙摄魂丹便大功告成。今晚作罢。明天一早便去壶口一试。其他人诺诺称是。一众人等便朝铁索桥奔去。
郭晋忠等人不明所以，也未声张。待辛八那些人过了铁索桥之后方才现身出来。元骧问道：前辈，这些人行事端得诡异的很。说让跳河，便有人跳河。跳将下去也无人施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些什么人所为？
郭晋忠道：我只听得那发令之人是太原霹雳手辛八。那大师和其他人看不清楚，也不相识。不过听他们的话语好像是在试验什么龙沙摄魂丹的功效。
巴特尔恨恨道：甭管是些什么人，居然拿人的性命来试验药物的功效，料他们也不是善良之辈。下次让我遇见，非让他们吃我一掌不可。
元骧见郭晋忠并不言语，便数说巴特尔道：，对方情况不明，你不可鲁莽行事。前辈阅历颇广，必定知道对方底细。
郭晋忠道：公子说得对。那辛八老夫颇为熟悉，功力不在我之下。若将那人称之为大师，且毕恭毕敬。料定不是善与之辈。咱们还是明天尾随他们之后到壶口看看再作打算。
几人料定那些人早已过了铁索桥。便也依次过桥，回到了客栈。没曾想到这赏月居然赏出了这么个蹊跷之事。这一晚谁也没有睡好。都在琢磨那龙沙摄魂丹和那帮人的底细。
村中鸡啼狗吠。天色尚朦胧。元骧翻身起来，出门一看，郭晋忠已然等在了院内。见他出来便道：老了，觉少得很。
此时霜儿，巴特尔也已走出门来。几人收拾停当，为了隐蔽，几人也不骑马，施展轻功便朝壶口奔去。未几时便来到壶口，选了一处突兀的崖石做隐蔽，几人藏在其后观察动静。
不多时，果见十余人也向壶口奔来。其中有一著红衣袈裟的番僧。正是扎巴图。另外还有辛八和晋中四虎。还有两人便是长白雌雄双剑马行端夫妇。除此以外，尚有四五人皆黑衣打扮。这些人行动迅疾，不一会便来到壶口瀑布的高处。
元骧等人在瀑布的轰鸣中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远远望去，只见那红衣番僧将一瓶药物分别与那身穿黑衣之人服下，等待片刻，只见辛八向那些人比比划划似是发出指令。只见那黑衣人面对咆哮的河水面无惧色，毫不犹豫的飞身跃向河水，霎时便被淹没在龙槽之中。依次第二个，第三个黑衣人也是纵身跃下，不见了踪影。
元骧看的是触目惊心。想起郭晋忠曾说过的那野猪之事，更是惊悚。心想，这些人看来非常的清醒，而且身手敏捷都是江湖高手，却为何慨然赴死，全然不畏。看来那龙沙摄魂丹确实厉害。
再看下去，已经跳下了四个黑衣人。那番僧摆摆手拦住了最后一个黑衣人，又取出一颗药丸于黑衣人服下。那辛八再发号令，黑衣人却望望狂暴的瀑布，退后了几步，说什么也不愿意跳将下去。
那番僧扎巴图见状，伸开双臂，仰起头来哈哈狂笑。元骧等人虽相隔甚远，又有水声轰鸣，依然觉他笑声震耳。竟有些心神不定。郭晋忠低声道：这厮的笑声是千里搜神。功力太过厉害。忙招呼几人悄悄退下，返回客栈再行商量。
几人当年在芮城永乐宫曾与那霹雳手辛八等人打过照面，不欲被他们认出。回到客栈后自是不在街中出现，隐匿在客栈之中暗中观察辛八一行人的动向。却发现在河津见过的数挂大车拉着满车的龙沙也来到了村子之中。恰好遇到从壶口赶回的扎巴图等人，也不再住店歇脚。两路人马会合之后，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扎巴图便带领辛八，晋中四虎，长白雌雄双剑以及黑衣人上马向北疾驰而去。那几挂马车则仍旧是前番的几人驾着不慌不忙的穿越村子向北缓缓而行。
郭晋忠见他们会合后复又分开而行，料定是一伙人，便欲从这几个马车夫身上查个究竟。对元骧道：元公子，咱们本是游历黄河沿岸，不曾想却碰到这等蹊跷之事，咱不能不探个清楚，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元骧道：那辛八等人在永乐宫曾与我全真一门有过一场恶战。后来他铁灵帮又将永乐宫龙山派伤亡殆尽。我玄清师伯有命令我等下山之后努力探得铁灵帮消息。今日恰好碰到这些人，又岂能轻易放过。只是那厮们走的甚急，却不知去了哪里。
郭晋忠道：这个好办。那几挂马车定是辛八一路，待我们前去打探一下便知。
说完便招呼巴特尔和霜儿牵出马匹，也不急于上马，而是慢慢靠近那几挂马车与那马夫闲聊起来。这老江湖自有一套方法，没多久便探得这些车辆都是一个药商所有。为人所托在河津收购大量的龙沙，并被要求送往永宁州孟门柳林古镇的灵泉寺。几个月前曾经往那里送去不少的龙沙。这已经是第二次向那里贩运。问他们何用，只道是有人制药所用，其余便不知了。
郭晋忠早已将赶车的人等和那客商打量个遍，知他们也就是普通的客商和马夫。所说不会有假。虽然没有探得这龙沙和那龙沙摄魂丹有何瓜葛，却也得知了扎巴图辛八等人的去向。既然要这些龙沙运往孟门古镇灵泉寺。那灵泉寺也许便是他们的栖身之处。
有了消息，便不再与这些马夫闲扯。四人纵身上马，也奔孟门古镇灵泉寺而去。
由壶口到孟门古镇的道路随黄河水道而迂曲难行，路途有数百里之遥。虽说偏远，却也是声名赫赫，无人不知。相传西周穆王西见西王母途经此地曾北登孟门。她不仅是当初大禹治水的第一门，也是历朝历代重要的军事渡口。号称天下黄河第二镇。
孟者，长也。所谓“孟门”，是大禹治水之黄河河道上的第一个大门，故因以命为地名。战国尸佼《尸子》记载有“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在夏禹治水之前，因今孟门村西南蛟龙壁将黄河东西两岸的石山连接成一个天然的黄河大石坝，挡住了黄河的去路，形成湖海，有所谓“定湖”之称。若遇淫雨，“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大禹治水时便在孟门西南劈开蛟龙石壁，河水顺流而下，形成了现如今的黄河洪涛。南山上尚遗有禹王石，相传神禹停憩息山之半，足迹尚存。
四十一、清水湾无子洞
四人纵马北上，当日傍晚到达平阳府隰州永和县境。询问当地人，知前方是一个叫做清水关的地方，甚是热闹。四人便欲到那里安歇。一进清水关，虽近傍晚，依然是人群熙攘，店铺林立。巴特尔眼尖，远远看到人群中有一红衣甚是显眼，便喊道：咦，那不就是扎巴图和辛八么。郭晋忠细细打量，果然是扎巴图等人亦在人群中走动。便道：眼下咱们不宜与他们照面，依老夫的意思咱们不如绕过这清水关，到前面的村子安歇。
元骧道：前辈说的是。咱们是要查明他们的底细。不宜过早暴露身份。于是几人绕过清水关继续前行，未几里便到一村头。几人不欲打扰乡人，欲寻寺庙而宿。遍寻不得。恰见村内有一破窑，窑前有枣树数株，枝干遒劲不知多少年代。四旁杂草丛生，似许久无人居住。便将马匹栓于枣树，就要进得窑洞。
忽听有人喊道：进不得，进不得。
几人打量出声之处，见一老者背负满满的一大捆青草站在一旁。正是他出声阻止他们进入窑洞。
元骧上前执礼道：老伯，我等行经此地，不欲叨扰乡民，欲在此窑洞歇息一晚，为何住不得啊。莫非您老人家便是这窑洞的主人？
老者将青草卸下来摆摆手道：老朽并非这窑洞的主人。这窑是无主之窑。
元骧更加奇怪了，问道：既然是无主之窑，为何便住不得？
老人见元骧似有责怪之意，便道：唉，老朽也是好意相劝。你们看来是外乡人，有所不知啊。这村子唤作小程村。这小程村呢人称有两奇一怪。其中的一怪便是指这所窑洞。
郭晋忠此时插话道：老哥啊，这窑洞怪在何处？
老人道：这窑洞啊别看不起眼，它在小程村却已有几百年了。从无人修葺。至今完好无损。你说怪不怪，还有更怪的。那便是无论什么朝代，什么年月，任谁住了进去便要断子绝孙。所以啊，这村里人从祖辈起都叫它作无子洞。
老人这么一说，下得霜儿和巴特尔赶紧离开了窑洞几步，唯恐沾染上晦气。
元骧半信半疑的问道：当真有这么怪么？
老人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老朽这么大一把年纪，骗你作甚。你们若是寻找住处，不若住在老朽家中吧，莫去招惹那无子洞。说着便又要背起那捆青草来。
还是霜儿乖巧，赶忙上前叫道：老爷爷，还是用我们的马匹驮着青草吧。说着便接过草来放在了马背之上。老人也不客气，兀自前行。几人相跟其后来到了村北老人的家中。
老人家面向河湾，荆柴围院，草舍数间。舍后辟园数亩，朦胧中看不清楚种些什么。老人进了院子便高声喊道：老婆子，来客人了。
应声一老妪出得门来。也是白发满头，却一身布衣，十分利落。见元骧几人牵马立于庭院，道：果然是远客，快进屋歇息。
那草舍内甚是宽阔，除却寻常木桌椅灶台和土炕，并无多余物件。老人招呼道;老婆子，先去烧些水来给客人解渴。老妪忙到另一间灶房去了。不多时便拎来一土罐，于每人倒了一碗出来。热腾腾的，颜色微黄，不知是什么汤水。巴特尔端起碗来欲喝，郭晋忠伸手一拦道：怎地主人未动，你便喝起来，大有不敬。
也是他惯走江湖，多了个心眼，故如此说。那老者似是明白他的意思，端起碗来先自喝了一口道：虽已季春，早晚难免春寒。老朽这是龙沙桂枝汤，给你们解解寒气而已。
又听得龙沙二字。几人心头皆是一震。元骧拱手道：看来老伯还是杏林高手。却不知为何与我等喝这龙沙桂枝汤。
老者哈哈一笑道：这汤嘛不是与你二人服用，却是专为他二人所制。说着用手一指巴特尔和霜儿。方才在无子洞初次见面，我已看出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已感寒湿几日。若不及时辛温解表，怕是要落下内疾。看来他二人几日前必有湿寒内侵之殃。
郭晋忠立刻想到了那日在禹门落水之事，心中暗暗佩服，便道：老哥果然好眼力。遂将在禹门遇大蛇，二人落水之事说出。
老者听后道：哦，能于大蛇之口逃生，看来诸位皆非常人。老朽倒是走眼了。不过，经此大劫，必有后福。他二人得这龙沙桂枝汤相解，今晚休息一夜，明晨当可无恙。
几人这时已无戒备之心。便将那汤水喝下。随后老妪又备乡间小菜数碟，陈酒一坛。待众人饮用间，又端来砂锅一个，揭开盖子来看，居然是一只炖鸡。汤中所煨，亦是不知名的几味中药。
郭晋忠端一杯子道：远方行客，初次见面便劳老哥如此厚待，心中实感不安，且敬酒一杯以表谢意。
随后一饮而尽。那老者笑道：无子洞前，这位公子一句不欲叨扰乡民，老朽便可断定你等皆江湖正派人士，故而邀来寒舍相叙，此亦老朽行事习惯而已，诸位不必介意。
元骧拱手道：如此说来老伯不仅精通杏林之道，亦江湖中人，不知如何称呼？
老者道：老朽人称黄河药叟，拙荆唤作锄娘。至于真实名姓，不提也罢。
见老者说出自己名号。郭晋忠也将几人姓名告知。言谈渐笃。霜儿到底年轻一些，好奇心颇重，便问道：老爷爷，你说过这小程村有两奇一怪，那一怪便是无子洞。另外两奇是什么。
药叟道：你这孩子当真嘴甜，叫的老朽心里舒坦啊。又对郭晋忠道：你有这般乖巧的孙女，当真是福啊。待咱们吃罢，我便带你们去看看这两奇。
众人吃罢，待锄娘收拾完碗筷，药叟便领众人来到了湾前，此时虽是十七，月儿已有些残缺，却依然明亮的很。将一弯河水照的如同素帛一般。与两岸的黑土相趁，黑白分明。河水弯曲成柔柔的曲线。药叟道：你等且看这天，这地这水。像是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道：太极图？
药叟道：正是。这水，这岸不正是一个硕大的太极图么。上古伏羲流连于此，仰观天象，悟出天地、日月、阴阳、刚柔等乾坤之气，遂出太极图。因此，黄河的这一道湾便称作乾坤湾。这里聚有乾坤之气，可谓一奇。
众人点头称是，又问，那另一奇是什么？
药叟一指河湾中心的一个岛屿道：那个岛屿形同一只鞋子，相传是当年女娲娘娘在此洗澡时被岸上一个小孩看见，一怒之下她用一只鞋子相掷，鞋子后来就成了鞋岛。她的奇不在于传说，而是这个岛虽不高，可任凭黄河发多大水，永远淹没不了它。
看罢这小程村的两奇，众人便返回草舍。元骧忽然想起药叟几次提到龙沙。必定深谙此药物的功效。便问道：前辈，这龙沙到底为何物，有何功效？
药叟道：今日已晚，你等路途劳顿，宜早些歇息。待明日老朽再告诉你这龙沙到底是何物。
这一晚，有那桂枝汤先行解表，又有不知名堂的药物炖鸡，加上陈酒。几人睡得甚是安稳。一觉醒来已然大亮。
元骧出得屋门，见药叟站立柴院，双足分立，双膝略微弯曲，两肩微坠，两臂平伸圈做一环，吞吐朝阳之辉。突然双臂一振，一地罡风乍起。又随着他的双臂回环旋如羊角。待他收势，那羊角之旋渐渐平息了下来。药叟虽背对屋门，却如同见到元骧一般，道：元公子可曾睡得踏实。
元骧忙道：谢前辈挂念，昨晚着实睡得安稳。
药叟道：俺那老婆子早就准备好了早饭，你们吃罢且到后园去吧。
这时郭晋忠几人也已起来，吃罢早饭，他们来到后园，药叟已在那里等候。昨晚朦胧间不知园中所种何物。此时看的真切，满园的植物葱葱郁郁，有一些已经开出白色或黄色的花来。那些植物因种株不同而分片种植，叶色株高皆有区别，细细看来，这圆子中的植物竟也排列成阴阳太极图形。
几人到得跟前，药叟指着另一片植物道：你们看那面则又有不同。那里是按八卦而植。依各种药物寒温缓急等药性分别植于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各取阴阳之气。日月之精。及成，择其性而用于诸病症，无有不愈。
药叟边说边将元骧领到一丛草株跟前，那草株较为高大，草茎圆柱形。呈分节状。已有一些黄色的球形花蕾挂在叶间。药叟指着这些草株道：这便是你昨日所问及的龙沙草。
元骧道：前日所见有药商车载马驮，干草一般，却不是这等模样。
药叟道：那是秋后晒干的龙沙草茎，切段便可入药。说龙沙你们大概有些疑惑。其实它原名叫做麻黄，龙沙只是他的别名而已。因它最初并非晋地所生。所以你们不是很熟悉。这上好龙沙数河南中牟，老朽这里的便是移自那里的种株。
药叟忽然问元骧道：元公子，这里中药材种类繁多，何故只对着龙沙感兴趣？
元骧望了望郭晋忠，似是不知如何作答。郭晋忠道：老哥当是我侠义道中人，但说无妨。
元骧这才将在孟门山以及壶口所见告诉了药叟，并问道：依前辈所见，那番僧所提及的龙沙慑魂丹，可就是这个龙沙？
黄河药叟听得那龙沙摄魂丹服用之后居然令人无畏生死，亦觉匪夷所思，沉吟许久方道：古来医书记载龙沙皆入药治病，却未曾听说有这般功用。但听你所说那车上的干草的确又是龙沙。莫非这龙沙尚有老朽不知之功用？
转而又道：那番僧也算的是一奇人，不知用何法制成这龙沙慑魂丹。不过，看他所试，却非正途。应为杏林之戒。
元骧道：前辈说的是。一味药材却用来荼毒性命，实邪魔外道所为。我等追踪其后，就是为了探明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恰逢前辈精于此道，所以求教。也好日后再碰上这等事情，也有个化解之法。
黄河药叟听他如此言，便又将他们带回到草舍，坐定之后，将所藏自制药物取出若干，道：老朽虽久居此乾坤湾，亦时常游历江湖，采集各地奇花异草，名贵药材。虽远不及神农尝百草，近不及濒湖山人编校本草。却也自认为不没药叟二字。除却医治民间之疾。江湖中诸多迷魂，软筋，断肠等剧毒，也大多可解。
他拿起一个瓷瓶又道：比如这化血活心散便是采自蛮夷之地的红背竹竿草所炼制，专解江湖剧毒见血封喉。他又拿出几个瓷瓶来，一一说到它们的用途。末了道：虽然收集到这许多的药方，却对这最常用的龙沙草有所不知，惭愧啊。言语之间颇有些懊丧。
一边的霜儿见他这般，心有不忍道：药公爷爷，你也不必这般。你现在这些本事也够俺们学一辈子了。
端茶倒水的锄娘这会儿也道：你个老头子，一个龙沙草做成的什么摄魂丹不知，有甚了不起。这世上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什么都知道的，那不是人，是神仙。你啊，快别琢磨这什么摄魂丹了，那无子洞还折腾的不够啊。
锄娘婆婆一番话说的药公嗫嚅半天不敢再说话。元骧等人觉得很是奇怪，正说着龙沙草却怎么提起无子洞来。并且这药叟本是健谈，听得老婆婆提到无子洞却不再说话。
沉默半晌，药公才叹口气道：不琢磨也罢，反正那龙沙摄魂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转而看看霜儿，又是那句话：郭老弟啊，你好福气，有这么乖巧的孙女陪伴。我若是像你这般，也就知足了。
霜儿见药公总是夸赞自己，心里也是高兴，便道：药公爷爷，那你便收俺做徒弟吧，俺也学学你这治病救人的本事。
郭晋忠心知一般世外高人绝不肯轻易收徒的，忙拦阻道：霜儿胡闹，这徒弟岂是轻易收的？又向药叟赔礼道：老哥别介意，孩子胡闹呢。
没曾想药公听了霜儿的话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锄娘婆婆也笑道：别以为这老鬼不爱收徒，他心里巴不得呢。
果然那药公止住笑正色道：若霜儿和你爷爷愿意，我倒还真想收下你这个徒儿。
谁也没想到一句戏言药公竟然认了真，一时间众人还真没了主意。郭晋忠一想，这药叟也非常人，霜儿拜师未尝不可。便点了点头。霜儿机灵，赶忙跪下叩头道：霜儿叩见药公爷爷师父。这一句不伦不类的见面礼，逗得是满堂哈哈大笑。
本来是大家谈论龙沙摄魂丹的事情，却引出了一场拜师礼来。不管怎么说，众人都觉得甚是突然。看大家都有点意外，药公趁锄娘婆婆张罗午饭的时间，讲出了一段缘由。
他这般的羡慕郭晋忠有个霜儿却是和无子洞有关。除却今日所听到的关于龙沙摄魂丹药公有所不知。他还有一事，终其半生也未弄个明白。那便是无子洞。
黄河药公并不是本地人氏，他与锄娘婆婆皆五台大社村人，名楚岳和宋香儿。是当年古北口破甲五龙的后人。虽亦得先人武功真传，却性好行医。素仰濒湖山人李时珍杏林医术。时值神宗万历年间，诏修国史，命令中外贡献四方文籍。本草纲目得天子嘉许，令礼部誊写，分两京，各省布政刊行。偶有五台行商示之，楚岳视为至宝，变卖家产而换得本草纲目及濒湖脉学。他日夜钻研，小有成就，名扬乡里。但他犹不满足，一心效仿李时珍亲临山水，遍尝百草，以熟悉药性。那宋香儿素于他青梅竹马，见其远行，亦背井离乡随同前往。多年后返乡途径黄河乾坤湾，见此地神奇，便留居下来，开药圃数亩，植天下奇花异草，观其开花结果。并施医乡里，治病救人。因他二人长年侍弄药圃，宋香儿常执一锄于圃间，人皆忘其名姓，以药郎锄姑相称。在小程村居住多年，医治病人无数，皆手到病除。独有一疾却令他束手无策。
曾接诊一不孕之人，望闻问切皆无可疑。一年与治殊无成效。乡人道：药郎医术虽精，抵不过无子洞矣。后又有数例同样之人，乡人亦曰：不抵无子洞。药郎诧异，详询于乡里老者，老者道：非药郎医术不精，而是那些人均住过本村千年古窑，那窑名唤无子洞。但凡居住之人必定断子绝孙。
药郎以为乡人妄言，故弄玄虚。与乡人辩而赌气，竟自搬到无子洞居住数月。其实他是另有心思。因他数例不孕医治无果，便欲弄清楚真正的原因，既然乡民言道自己医术不抵无子洞，他便要去无子洞查明真相，并且以自己的举动堵塞众人悠悠之口。
于洞中居住数月，观察无子洞并无怪异之处。只是洞壁有些图画不知何年何人所绘，皆是骑射之态。想必是早年匈奴人所为。虽有千余年，依然颜色如新。只是窑壁风化脱落显得斑驳。他住在无子洞其间无人敢前来就诊，唯恐沾染了晦气。并且他也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搬出了无子洞，回到了乾坤湾旁的柴院。
说来也是巧合，他和锄姑成亲多年却无子嗣，正应了乡人的那些言语。现在已经是双双老矣，从药郎锄姑已被人换称为药公，锄娘。无儿孙膝下承欢，难免是一憾事。虽依然不信那无子洞的传言，但碰到有人欲住那无子洞便也相劝，这也是他心中的矛盾之处。
昨日傍晚见元骧等人欲住无子洞，便上前阻止。医者仁心，纵是他不信妄言，也不愿这几个年轻人冒此风险。当时霜儿一声声爷爷的唤他，使得多年无儿孙的心居然颤动起来。他羡慕郭晋忠有此乖巧的孙女，也喜欢这般乖巧的霜儿。所以，当霜儿玩笑似地要拜他为师时，他便想也没想的就应了下来。夫妻同心，那锄娘婆婆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便有了那巴不得收徒的话。
听药公道出其中原委，几人十分理解他收徒的举止。就连那巴特尔也道：前辈，你若想收徒，将俺也收了去吧。
一旁的元骧笑道：霜儿成了药公之徒，你便也要做他老人家徒弟。那番心思，怕人不知是不？
药公也看出了时常亲密待在一起的巴特尔和霜儿必定关系不寻常，也笑道：那敢情好。我便收了你们这一双徒儿吧。
话虽这般说，药公也知道他们尚有事在身，必定还要前去追寻番僧下落和龙沙摄魂丹的来处。霜儿虽然拜师，也还是要一同前往，便问道：你们何时起身前往灵泉寺？
郭晋忠道：已知那些人最终的去处，到也不急在一时。我等打算明天动身。
药公点头道：也好，这样不至于离他们太近。免得被人发觉反倒不好行事。老朽不能同往，不过你们若是得到那龙沙摄魂丹，定要与我送来一些，我也好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霜儿道：药公爷爷师父，您就放心吧，徒儿一定给您带回来一些。
乾坤湾的夜晚很静，让人能听到黄河流水之声。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是枕着黄河入梦。
元骧等人为了明天一早赶路，早早歇息。时至夜半，忽听得屋后药圃有叱咤之声传来，元骧第一个窜出房门，向后院奔去。月下，一切都显得朦胧。药圃内正是药公夫妇和两个黑衣人捉对儿厮杀。锄娘婆婆挥舞着一把药锄，药公则是空手对敌。厮杀中，药公还招呼锄娘婆婆道：老婆子当心，莫踩坏了我那些宝贝。
这时郭晋忠等人亦闻声赶来，和元骧一起冲上前去。药公似是知道他们到来，头也不回道：老婆子赶快收拾了他们，免得打搅俺那徒儿歇息，说话间双臂一个回环复又推出，居然也是一式排山倒海。将那黑衣人推得若一个断线的风筝一般飘出几丈远。锄娘婆婆也不示弱，一药锄便将对手敲断一只臂膀，那两个黑衣人呼啸一声，转身便遁了去。药公和锄娘婆婆也不追赶，而是赶忙查看药圃中那些被踩踏的药材。
元骧上前问道：前辈，是何人半夜骚扰。
药公扶起倒伏药株，拍拍手上的泥土道：不知是些什么人，我们听到药圃有动静便前来探看，那二人正在药圃中来回的梭巡，似是寻找什么东西。吆喝他几声也不回应，见面便动手。
郭晋忠道：半夜前来，非贼既盗。老哥啊，你那药圃之中可有什么稀罕玩意儿？
忽听锄娘婆婆在不远处喊道：老头子，你那些曼陀罗少了一些。
药公闻言赶忙跑了过去一看，连连顿足道：这帮贼人倒有眼力，偏偏将我最宝贝的曼陀罗折了去。这可去何处追回。
郭晋忠等也跟了过去，见他气恼，便劝道：药公啊，不就是几株草药，何必与贼人生气。
药公道：唉，你有所不知。我多年前自西域行商手中购得这曼陀罗的种子，好不容易才培育出这些。再说了，那些跌打刀剑之伤，我全凭着曼陀罗于那伤者止痛才方便手术。如今却被折了多半去，哪能不心疼啊。
气恼许久，却也无奈。只好回到草舍。锄娘婆婆道：听得有动静，唯恐惊了你们好梦，便和老头子出来打理这些贼人，没曾想还是将你们惊了起来。心疼的问霜儿道：霜儿啊，可曾睡好么？
霜儿道：婆婆，俺没事，精神头足着呢。
药公摆摆手道：这点小事，不消你们出来帮忙，快都睡去，快都睡去。众人便都又各回自己房间重新躺了下来。
未待睡得安稳，东方已经泛白。那河湾之上也已有了水鸟啼鸣。元骧等人起身将马匹备好，药公夫妇早已候在柴门之外，锄娘婆婆手中拿着一个包裹，递与霜儿道：孩子，你多带些干粮与他们路上食用。
包裹中是一些烙饼，尚有余温。想必是出娘婆婆自药圃回来便没有入睡，而烙出来的。那药公则将一本册子递与霜儿道：既然唤我一声师傅，你也不能空手而去，这是我多年用药心得，虽不是什么毒经，却有解毒之道。你们走在江湖，难免有用到的时候。待以后有空闲，来看师父，再教你行医。
时仅两日，便如此挂念，可见药公夫妇真乃性情中人。霜儿情不自禁的叫道：药公爷爷师父。婆婆，你们多保重，霜儿一定会再来的。
几人翻身上马，继续向孟门古镇行去。身后，二老白发俨然在晨风中飘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