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目叹息,淳于梓墨上前,拿起铜碗,走到人群面前,仰起气血不足的小脸,笑着讨要赏钱。
收摊,群众似乎意犹未尽,挣得满盘散铜的大家却是喜上眉头。
果然师傅命小三子加了菜,一人多加一只鸡腿。
“嘿嘿”的笑声和“呼哧呼哧”的吃食声不绝,却是没人敢开口说话。师傅严厉,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都是他收养的孤儿,虽然为加菜高兴,也只敢在离了师傅的地儿谈论。
“梓墨。”略有些粗哑的嗓音响起。
“嗯,师傅,我在。”淳于梓墨慌忙把口中的鸡腿肉快速咽下,抬起头,因瘦而显得越发大的双眼满是惶恐和不安。
“身子好些了没有?”师傅挑唇,黝黑的脸漾起了一个难得的笑脸。今日淳于梓墨要赏钱的时机把握得很好,若不是她机灵,怕是挣不到这些铜钱。
这是淳于梓墨受伤后师傅第一次开口询问,淳于梓墨受宠若惊的样子,腆着笑容,尽量笑得开心:“好多了。”
这几天来,对着伤得快死的她,师傅连推拿大夫都没有请一个,淤伤药也是胡灵儿来自平日里省下来保命用的。是了,大师兄下手本就是揣度了师傅之意,师傅怎么会救自己?在师傅眼中,自己跟云飞一样,都怕是他要除去的对象。
胡灵儿曾哭泣:“梓墨啊,你可别狠心舍了我去!班子里十来个人,只有我们两个女的,若是你舍了我去,我该如何是好。你怎么会生就这副臭脾气?就算师傅再疼我,班子里不养不赚钱的人,大师兄这是想替师傅除了你啊……”
“早知道会有那一掌,何必浪费我这么多年的粮食!”师傅笑意未止,突然双手一拍,桌面上淳于梓墨放着的木筷猛地一震。
师傅生气,就算他不出手,大师兄逮了一丝空子,怕又会折磨梓墨了!胡灵儿急忙拉了淳于梓墨“砰”地跪下:“梓墨知道错了,师傅饶命。”
“师傅,我错了。”淳于梓墨抬头,扫过一干师兄弟脸上的惶惶之色,更是把大师兄眼里的得意之色看在眼里,心道:都是孤儿,怎么对弱小生不起怜悯之心?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师傅一声令,就要把云飞处死啊!
那些孩子,包括大大师兄,都喜怒形于色,不难猜测他们的意图。大师兄也只是为了多得些钱财,或者为了讨好师傅,这才能动手。只是个为虎作伥的小人罢了。
唯有这师傅,跟普通庄稼汉一般的精瘦、憨厚样子,怎会忽喜忽怒?杀意、和善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或者,在这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人眼里,杂耍班里的孩童都只是他的所有物,就如同自己身边的这些桌椅一样?
“错了当如何?”师傅收回手,举在眼前,似乎在细细看着手心,脸上的表情却已全然收去。
抓着自己的小手已经冒出冷汗,粘湿而冰冷,淳于梓墨很快猜到,胡灵儿在害怕。心中一寒,明白师傅暴怒后的冷然,定是杀意的表现。
师傅动了杀心!
唐时律法,家法可以处置族人。孤儿的命自然归在监护人手里。该死,这古代对人命也太不看重了!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祖国的未来啊!这律法也太草率了!就如元子逃脱,报官。官府也自然不会介入别人的家中。
背上汗水直流,心思急转,保住小命要紧!“等我伤好后,若是挣不到饭钱,就跟着小三子做饭去。”
看到小三子眼中的急色,淳于梓墨淡然补充:“当然,我不会抢了小三子的饭碗,我得自己挣饭碗。挣不到饭钱的两倍,我乖乖地滚到一边,绝不提吃饭一事。”
小三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干师兄弟,脸色各异,有嘲笑的,有开心的,有不以为意的,也有同情的。
“你疯了!你只会那么一点!你会饿死的!”胡灵儿又急又气,这丫头话少就罢了,不开口就好,一开口便是惊天动地,更是惊了她的魂!
“十天后上场。”师傅眉一皱,定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人儿,皱起浓眉,思量了一番,复又弯起唇,玩味的轻笑。这丫头若有今日这眼力,若是伤好,日后也许真能挣些钱来。若是依然不中用,权当浪费了十日粮食。只恨这唐时律法,不是奴籍,竟不好买卖。要真是送给别人为婢,却又怕她有朝一日翻身,反被反咬一口。若是挣不来银钱,除了她,也就名正言顺了。
淳于梓墨坐回木凳之上,握住桌下胡灵儿伸来的冰凉小手,轻拍示意安慰。对于胡灵儿的担心,她怎会不明白。可若不是这样说,怎么能争取养伤时间?像今日大师兄唤自己上场,胡灵儿只能挡住明面上的一时,而暗地里……
战场上死去,那是光荣,堂堂特种女兵,被一寻常少年谋害而死,那得多憋屈?只是只有十日时间,胡灵儿的跌打药又全数用光,该怎么疗伤?
九月末的天,长安城依然热气逼人。中午时间,富贵班全体在临时搭建的篷内休息。
胡灵儿看着闭目坐在青石地面之上,侧靠着长椅一角,长发遮面,唇色发白的小人儿,叹息一声,满腹的埋怨化做了怜惜,倒了杯水,送到淳于梓墨面前。
淳于梓墨在胡灵儿还未靠近之时,就已醒来。这是她在枪林弹雨中磨砺而成习惯,只要处在危险境地,自然的浅眠。听脚步声便知是这杂耍班子里唯一真心关怀自己的人,她心中苦笑:自己这二十来岁的成人,倒激起了十岁丫头的母爱。
“别装睡了。天热,喝碗水。”胡灵儿挨着淳于梓墨坐下,想着自己该生她的气来着,于是向旁挪了挪。
“你怎么知道我装睡?”淳于梓墨喝了水,小手抹唇,眨巴着大眼,无辜的样子,心中却是升起一丝警觉,连十岁的丫头都能看出自己的伪装?
接过空茶碗,胡灵儿鼓着脸,瞪了眼淳于梓墨,悻悻地道:“你向来连晚上都睡不塌实,这大白天的还闭着眼,可不就是装睡?你……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凭你这点功夫就想挣钱!”
原来她只是猜测。虚惊一场。淳于梓墨长出一口气。丫头,你可错了。原先仗着师傅同在篷内,大师兄不好下手,是真睡,直到你靠近这才是装睡。
淳于梓墨看胡灵儿只坐在饭桌旁,托着腮,眼中滚着泪珠,情知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想要上前解释,无奈篷内人太多,只得撇撇嘴,继续养精蓄锐。毕竟下午还要继续打下手。
正当杂耍班子准备好继续表演时,外头巷子中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招揽客人的丝竹声骤停,行人的尖叫声接连响起,紧接着整齐的马蹄声响起,间或夹杂着威严而冰冷的喝斥……
“怎么了?怎么了?”
“官兵抓人了吧?去看看去!”
霎时间,十来个半大的小孩乱了起来,胆大的想要出外去看看,胆小的则是向着师傅靠拢。
“都别发出声音,在原地呆好!”师傅低沉的声音响起。
师傅向来严厉,杂耍班子里众人多少都有一技傍身,可都是在他的打骂中练成,积威弥久,是以一句话,便让小孩们安定了下来。
这具身子虽然羸弱,但耳聪目明,倒也算是有潜力。本就警醒的淳于梓墨一听到外头的尖叫声,便向着胡灵儿靠近,手中触到腰间疯狗战术突击刀。冰冷的触感透过包裹着的纱布传来,心中安定不少,凭着这具小孩的身子,趁乱逃跑应该不难。当然,若那边打了进来,她会在自保的前提下,带着胡灵儿一起离开。
胡灵儿向来机敏,搂过比自己矮上几分的淳于梓墨,小声说道:“别怕。长安城中敢扰民动手的,也只有左右领左右府了。我们只要别出去,就会没事。”
左右领左右府?是左右千牛卫,也就是皇城禁卫军。淳于梓墨轻轻点头,小手仍自紧压腰间,心中却是想了无数:高宗当政初年,政治清明,边陲安定。长安城动乱,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