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仙机青年不是浮躁的情况人,听到皇帝赞誉,这位清瘦书生也只是摇了摇头,道:“方林钦天监里边坐镇的段奇策,棋风幽谧,又有妙笔如神助,尤其胜在收官。我专长于起手布局和中盘,单论收官,我不如他。算是各有所长吧。我听闻段奇策年幼时就热衷手谈,曾经有幸和半圣老大人讨教三局,还险胜了一盘,天师称其棋道古拙清远,是块大才,想来也是有独到之处。”
宋国皇帝仍然说道:“沈先生您完全可以和无剑叶浮生和千念墨清风两人相比。”
沈先机眼中闪过锐茫,面容骤然一冷。
他严肃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一次也不行。”
书生声音并不大,年龄更小,但随着他这一句话,四周明黄窗帘被无形之风吹的骤然一乱,国士之象显露无疑。
楚言都能察觉到青年没用修为,气势中却有三分持剑劝王的霸道,三分圣贤礼乐风仪,三分胸中灵秀河山,余下一分气质并不符合他的年龄。那种气息是只有在古籍经著里枯寂打磨了半辈子的老学士,所独有的沉淀过的书卷气。
楚言面色微凛。
宋国皇帝噤若寒蝉:“弟子知错。”
书生沈仙机展颜道:“无妨。但我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无剑叶浮生不是单纯一介武夫,那是真真正正的大国士,如果猜得不错。整个长亭未来的治国方略,有一半会出自他的手笔。至于墨先生……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千念’?”
“弟子不知。”中年帝王弯着微胖的身子,老实答道。
楚言也了提起兴趣。
剑书生沈仙机抖了抖长衫,目露神往之情:“墨先生有次去百战之地,去的小国本身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位置比较靠近百战中心。百战这地方,因为常年战乱,所以世家和草莽出身的大儒名士都有太多太多。各为其主,互相纵横捭阖,比拼锦绣韬略。这些数千大小国士曾汇聚在一国,比拼清谈,考较各自腹中真本领。就是墨先生去的那国。墨先生一人登古棋台,恰逢清谈盛会。墨先生先是和那些大家大儒谈玄论道,众人不及。那些名士们就想从手谈棋道上讨回面子。墨先生来得干脆,以一人之力,同时对弈一千位国手名士。摆了千盘棋,墨先生神丝分成千百股,以气执棋,除了各别十几位年事已高的当世名儒外,其他九百多位国士皆是惨败。所以墨先生被尊为‘千念’。这种大能哪里是我能够比肩的?”
楚言静默,墨清风的传闻他听过一些,原以为只是为修行人,没想到还是个韬略纵横的大儒名士,这等人物太过于飘渺,而且居然还令人发指的可以同时下一千盘棋。
沈仙机道:“天下很多人都爱下棋,我爱棋,方林钦天监那位爱下棋,曹牧白也在下棋,谁的棋艺好很难说,毕竟没有真的座下来对过弈。但我们都不如墨先生。他是国手中的国手。”
宋国皇帝也是精明城府的人物,接连称是,说道:“墨先生确实高明,不过《隐侠鉴》前十里面其他那几位也不差,比如东楚小剑仙韩恬娅、羽国牧沛这些大宗派弟子,长亭的大公主秦冰烟,无剑叶先生他们那些散修,还有皇甫子嫣那种修行世家。”
这位帝王毕竟快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又感慨着,有些岁月不饶人的味道,“都是极天才的年轻人啊,可惜我是没什么修行天赋。”
沈先机似乎对皇帝的话不太认同,千念墨清风是他一直视为崇敬仰视的人物,但似乎想到什么,巧落一子,道:“我这人固执些,总还是认为墨先生比那几位要高妙半分,不过近些日子传说有一位了不得的年轻隐士出山,确实是个人物。在妖城惊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修行界更是众说纷纭,传的沸沸扬扬。”
楚言越听越不对味,心中忽然一紧,想到不会这么巧吧?
果然,宋国皇帝点头笑道:“知道,说这隐士名叫楚言,有‘雪衣不语’的名号,是近数十年来都极罕见的一步入临虚,单论天赋或许不如秦冰烟他们。不过心中锦绣河山,当世只输墨先生。”
楚言听到两个外人这么高谈阔论,说的竟然就是他自己的事迹,多少有几分无耻的自喜,暗道这次回柳城不知算不算衣锦还乡。不过楚言自认没有那传闻中那么高明,能和墨清风比较。看来传闻这东西,实在有些邪乎。
书生沈天机点了点头,对于皇帝的说法很认可:“此人确实和墨先生当时很像。”
书生和皇帝的棋局下到中盘末尾,书生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擅长布局构架,气象万千,又极沉稳,不轻佻冒进,棋风厚重如涛。
宋国皇帝,然后犹豫一番,才勉强道:“沈先生,弟子能和您这几月交谈,实在受益匪浅,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聊。”
长衫书生没有太大反应,很平静的落子,手指连颤抖都没有。书生没有高呼万岁陛下,而是直接说道:“你在担忧什么?”话说的一针见血,看穿了宋国皇帝的愁恼。
这位宋国帝皇摇头叹气道:“曹牧白兵马还剩半数,如果还能够成功突破方林防御,让他折兵北上的话……如今曹牧白自己又整么强横,连方林都敢打,要是回去领了军功要上一两万兵马,我怕宋国会有危险。而且单论目前局势,北梁和长亭已经开战,日后还会扯进方林,我宋国目前的国力……危矣。”
书生笑了,有一股平静和自信:“北梁暂时对宋国没兴趣。”
“那就好。”
书生语气平和:“但你得提前准备,心里也要想得明白,北梁南下大势所趋,想要保全宋国,想来方法也不用我来教你,总要有个选择。我并不是神仙,布局,以少胜多或许可以,但太小了就无从下手。韬略机算,终究是在实力相差在一定范围内才可以有空间发挥。”
楚言静静看着二人的棋进入收官阶段,宋国皇帝额头见汗,执棋的手有些颤抖,在做最后的决断,就是不知道想的是棋盘内,还是棋盘外的事情。沈天机落子如雨,有了先前一系列布置,收官并不如他自己说的那般不堪,而是水到渠成,环环相扣,势不可当,没给皇帝任何机会,就直接完胜。
宋国皇帝反而平静下来,投子认输,道:“终究是三条路,北梁那条我不想选,做一个蛮人的属国,实在有愧先帝,长亭还是方林却不知道改选哪边好。看起来长亭虽然损失惨重但毕竟没有太大内乱,方林那边……先生也说了,并不安定。”
楚言这回总算听懂,二人讨论的缘由,是宋国担心灭亡,要选择依附哪个大国。世道太乱,其实真正做了属国还好,就是普通的邻国反而不太和睦。乱世的国与国之间,边境友邻关系再好,说不定第二天就要反目背后捅刀。宋国皇帝带该也知道这种事。在北域还好说,在百战之地那种列国无数的地方,可以说是天天上演,此兴彼亡的,初衷不过是开疆拓土给子民一点生存的空间。
沈天机道:“举棋不定要看时机,现在没太多时间给你了。还是要你自己来选,我不能帮,也不好帮,仅仅说是建意,还是要你自己来拿主意,毕竟你是这个皇帝。不过真要让我选,应当是方林。”
“容我想想。”皇帝再度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楚言想了想,也决定离开,他来时为了请叶暝,没想到里面那个根本不是,但这位沈天机说的倒是让他想到了一些,学习了一些,也算有点收获。
宋国皇城御书房外仍然飘着雪,雪花落在黄色青瓦上,往来的太监宫女都没有瞅到空中隐去身形的楚言。
他有两份喜悦,毕竟修行进阶后确实潜匿功夫高明了不少,仙门之时可以有些作为,就这么笑着在空中转过身去。
突然发现一双妖娆的眸子极为好奇的打量着他,楚言大惊。
他看到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雪花飘舞,天地都是白色,只有一袭红衣。
那是个长相惊艳的妩媚女子,一身红裙鲜红如血。
红裙女子藕臂白嫩,伸出袖外,用秀气白净的手掌接着雪花。
她妖娆的身子以一种近乎霸道和嚣张的方式,极为高调地骑坐在宫墙的瑞兽上。
红裙女子妖魅的凤眸盯着楚言,鲜红薄唇不忘念唱,一曲优美妖娆的长亭国古谣:“北蛮攻兮,清流窄。吾本娟娴兮,忠责外。奈何善死、恶猖兮,不忍睹。寻兮,觅兮,良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