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多风,一入秋季便是大风呼啸黄沙漫天。
举目所见,一片混混沌沌,不过两三丈距离。
龙州通往幽州的直道,漫天黄沙中,隐约可见一条一里长短的队伍,缓缓前行。
沉重的脚步声,哒哒的马蹄声,恶狠狠的咒骂声,呜咽的哭泣声,夹杂铁链拖地哗啦啦的声响,淹没在大风之中。
大风吹的更凶了,好似天地绝望的哀嚎拼命钻入人们的心房,撩拨那根烦躁、脆弱的心弦。
“直娘贼,龙州北部的鬼天气,已经这个鬼样子,若是到了幽州极北苦寒之地,不知要遭多大罪。”
仰望着昏沉沉的天际,赵甲三角眼眯起,手中大戟猛的戮入地面,溅起一蓬尘土,恶狠狠咒骂着。
“哈哈哈。”
身旁,老伙计矮子钱乙开口调笑道:“老甲皮,此去幽州三千里,还未走到三分之一,你就已经受不了,瞧你那副怂样,别给我们黑甲军丢人了。”
“呸。”
一抹干裂嘴唇,赵甲道:“离开京华十日,风干气躁,尘土漫天,整日吃上一嘴沙子,老子心里都憋出一股火来。想当年,老子祖上可是开国贵族一脉,哪里遭过这种罪。不行,夜里要找点乐子,泄泻这股邪火。”
“找乐子?”
钱乙双眼一眯,眉头不自觉的挑了挑,道:“此次流放幽州三千人,大多与镇国侯府有些关系。老甲皮,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提醒你,若还想多吃两年小米,最好老实点。”
“嘿嘿。”
盯着钱乙七尺身躯,赵甲不屑道:“钱矮子,你胆子越来越小。如今法家领袖镇国侯意图谋反,罪证确凿。此僚虽未伏诛,但爵位已消囚于京华,败亡已是定局。儒家掌权推行仁政,定要废除严法酷刑,你我还怕个甚。”
勒住马缰,钱乙摇了摇头,坚毅面容凝重:“我大赢朝立国近千载,兵家治军,法家执政,儒家为辅。若说我大赢强盛根基,莫过于推广三十六部法典,实行严法酷刑,奉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方能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人人衣食无忧。法家公正廉明,镇国侯一脉八代为法家领袖,品行高洁天下皆知,又怎会意图谋逆……”
“嘘。”
作势止住还要开口的钱乙,扭身四处张望见近处无人,赵甲方才松了口气,怒斥道:“矮子,你不想活了?怎敢于此时胡言乱语!儒家领袖董天仁,亲自截获镇国侯通敌密信,乃是铁证如山。此时谁为法家说话,谁就倒霉。法家执政近千年,一手遮天,早该败亡,此次天子铲除此僚,乃是大亏人心之举。”
“一手遮天?哼,这只怕是你们贵族一脉的看法吧。”
心头暗道,钱乙冷冷嘲讽:“你我两个小人物操心这些作甚?虽说天子此举无疑自废武功,但与你我何干?反正这大赢朝,是他天子自己的江山;他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不过,老甲皮,虎死余威在,镇国侯天下景仰,你若动了他的家眷,只怕消息传了出去……”
“若是平日,我自然不敢。但此次法家为天子所弃,镇国侯已遭罢黜,树倒猢狲散,以往那些攀附势力,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为他们出头?
赵甲三角眼一挑,露出一口大黄牙,仰首道:“况且老子发小庞清,就是这次的黑甲军两位将军之一。有他给老子撑腰,军营之中老子横着走,怕个卵子!嘿嘿,想起武牧身边的那个美人儿,老子的精神头又来了,哈哈哈,走。”
“庞世子?”
钱乙心头一震,默默不语。
两人一甩马鞭,马啸嘶嘶,几个飞奔,便赶上了前方落后的几道身影,不远不近的吊着。
赵甲三角眼放光,远远打量右侧那道纤细娇影,心头一股邪火熊熊燃起。
……
前方三道身影,左侧两男右侧一女,皆是木枷锁颈,铁僚缚足,身着灰白囚衣,前后两个囚字。
少女十七八岁,身形高挑面容娇柔,乌黑长发极腰,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似星辰般明亮。
两个少年略小,只有十四五岁。
中间少年身形消瘦,面容俊俏略显阴柔带有一种书生意气,一双龙眉宽而整齐,虽披伽为奴脸上却毫无沮丧之色。
右侧少年,虎头虎脑,一脸迷糊相,细胳膊细腿将那大颗脑袋衬托的极为突出。
黑溜溜的大眼睛一闪,少女秀眉紧蹙道:“少爷,你方才所讲,极北幽州昼短夜长,昼暖夜寒是真的么?”
扭动酸痛的脖颈,少年龙眉一扬,笑的极为好看:“不错,据幽州通志记载,幽州辰时日出,戌时日落,白昼身着单衣,而夜间滴水成冰,只有围着火炉,睡在火炕之上,才能抵御寒冷。”
一听如此,月奴两条柳叶眉蹙的更紧,心头担忧道:“这该如何是好,少爷从来没遭过这种罪,到了幽州那种苦寒之地,又该如何过的下去。”
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听了,却有些迷糊道:“少爷,你懂的可真多,石头真佩服你。那幽州的日头莫不是在偷懒,为什么要消极怠工,比俺京华的日头晚出一个多时辰。”
龙眉少年脚步一顿,想起小儿问日难倒儒家孔圣的典故,讪讪道:“这个,正统的诸子百家典籍,并没有记载。在一些方士所著的杂书中,虽给过解释,但都经不起推敲。少爷……我也不清楚。石头啊,你小子平日里可迷糊,怎么每一次问的问题,都掐在了少爷我的短处?”
武牧停下脚步,看着憨头憨脑的石头。
不明白,为什么这小子大脑袋里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令人头疼的问题。
石头憨憨咧嘴一笑,不仅有些得意。
他只是习惯性的问出心头疑惑,没想到又难到了自诩博学多才的少爷。
月奴年龄较大,比两人想的更多。
想起武家处境艰难,想起京华被囚的老太爷无人照顾,再想起少爷、石头这单薄的身板,到了幽州那种苦寒之地要如何受得了,忍不住转身,悄然落泪起来。
眼尖的石头一眼瞅到,晃动着木枷上的大脑袋,焦急道:“月奴姐,你别老是哭啊。咱们本身就没水喝,你这一哭,嘴唇马上又该裂出血了。”
木枷锁颈,任凭眼泪滑过面孔滚走一行灰尘,月奴呜咽道:“武家遭此大难,我们虽披伽为奴,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也不知老太爷在京华怎么样了,他那种天下共尊的大好人,又怎么会谋反。若是没有武家,大赢朝能够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么?天子怎么能这么对老太爷,呜呜……”
神情一怔,想起京华城那道挺拔、熟悉的背影,遥望昏沉天空,武牧沉默良久,方道:“月奴,莫哭、莫哭,我们还没输。这场战争其实才开始,天子已经出手,法家还没有反击,等到爷爷出手之后,局面就会扭转过来。可恨我一直醉心学问,如今百无一用,在他老人家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不能助他老人家一臂之力。”
武牧止住脚步,闭目一叹,双目隐隐颤抖不止。
他自幼聪慧,熟读百家典籍,虽不关心国事,但出身镇国侯府,对于天下大势,也有自己独到见解。
虽深信法家必胜、爷爷必定重临巅峰,但一想起年过花甲的爷爷,要独自一人力挽狂澜,不仅心头悲痛。
“月奴姐,我们不是说好的,不提老太爷,免得少爷伤心,如今倒好,我这个大嘴巴没说出来,你平日里一个闷葫芦倒先说出来了。”
见两人悲伤莫名,石头也不仅悲从中来,大眼睛眨巴眨巴,呜咽道:“少爷,你也真是的,咱两不也说好了:两个男子汉,尽量照顾月奴姐一个女儿家,你倒好,反被月奴姐一句话说的想哭了,你看,我都没哭。呜呜。”
男子汉石头本来呜呜咽咽,最后竟然哭了出来,哭过两声,就再也忍不住,嚎嚎大哭起来。
武牧本想安慰两句,但想起平日里石头胆小、懦弱的摸样,如今糟了十天的罪竟然没吭一声,已是极为难得,此时许是忍不住了。
一时之间,呜呜咽咽的哭声夹杂在呼呼的大风声中,传入了荒凉的四野。
哭哭啼啼一阵,石头、月奴见少爷没哭,自己两人竟忍不住了,连忙止住了哭声。
石头抽着鼻涕道:“少爷,你不伤心么?我们都哭了,你怎么不哭啊。你若想哭就哭吧,我们不会笑话你的。”
武牧本是开朗的性子,自幼精研百家典籍,心智较两人成熟许多,又通晓天下大势,知晓此刻法家虽看似风雨飘摇,但实则未伤根本。
他只把此行当做一番磨砺、感悟,虽心头有些伤悲,但绝不会露出软弱相来。
“我饱读圣贤之书,通晓天地大势;将来要做爷爷那样指点江山的大人物,即使心有伤悲,又怎能哭哭啼啼?”
心头傲然,武牧强笑道:“你们也不用担心,若是没有意外,不出一年我们定能再回京华,住进候府的老宅子。石头能继续在园子里捉蝴蝶,月奴你也能种下最喜欢的梅花树。”
“真的?”“真的?”
两声惊呼,一左一右自武牧耳边响起,月奴、石头两人满是孤疑、语带欣喜的看着自家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