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到正是量产暴发户的年代。似乎就在几个呼吸之间，只听哔哔啵啵一阵乱响，有钱有闲没文化的X万元户如蹦爆米花般，就满街乱滚了。这票人忽然有了钱，自然特别舍不得死，又想弄些高雅的谈资，不至于被人当成大头来嘲笑。
王恕之家里是有名的资深老派富商，作为第一批下海的修士，算得上时代的弄潮儿，招起学生来自然顺风顺水，收费也颇惊人。一时间意气风发，不禁感慨这凡间真是毫无长进，人类的钱依然这么好骗。真不知这样愚昧的族群，怎么会搞出弄得修士们灰头土脸的种种可怖利器。王恕之在修真界不过是小脚色，却被呼风唤雨的官商们称作“上师”，难免飘飘然了，心想随便教导他们两句，就定能让他们服服帖帖。
然而世间事，知易行难。
王恕之的第一课就讲日常礼仪。然而“升冠宽章”早已没了物质基础；明清之际的补子，顶子，轿子，府衙，妻妾的称呼穿戴有什么微妙的变化，除了历史学家，再无人有兴趣钻研。日常的称谓，总督、学台、藩台、臬台分别该如何称呼、伺候、站班，谁会去管它；一讲“台甫”，人人两眼大瞪；一年四季不同的各地珍馐食谱，因为反季节和方便的长途运输，早已失去价值；一堂课下来，十来个学员昏昏欲睡，心里暗骂王恕之若非是个满嘴柴胡的年轻骗子，就是食古不化的穷措大，还不如回家去喝酒赌钱。王恕之心里也是暗骂，这帮人粗鲁无文，这种精微的学问教给他们，真是对牛弹琴。
然而课总是要教下去的。第二节课，王恕之果断开讲从祖辈道听途说来的官场、商界手段。然而他讲的不是一二百年前的陈货，就是大几十年前的行情，甚至连造假，耍赖，欺诈，不要脸的招数都早已更新换代。这百年来，官场手段演进了不知多少，如此内容，如何能镇得住天天在刀刃上舞蹈的学员们？这一天开始，就有人冷笑着当场退堂了。
第三次，王恕之忍痛决定下点血本，讲点真正的养生术给学员们。他仙风道骨，侃侃而谈，从打坐行气开讲，深入浅出地谈到了收敛心性，抱元守一，淡泊名利的方法和重要性，详细剖析了意守丹田，气行周天，配合龙虎，阴阳交济，三花聚顶，配合服食丹药，注重饮食的过程和重点，最后讲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更畅想了得享天年，逍遥无忧的美好成就。这虽然不是修仙的大道，但凡人习之，延年三十载，完全是没问题的。
他完全忘了在场的学员们，彻底沉浸在自己深刻的演讲，凝厚的态度，睿智的风范，深沉的声音里，自己为说得顽石点头，饿虎噙泪，猛地一收声势，往台下一看：几乎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学员呆呆地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王恕之心中大恨，心中暗骂台下的学员们顽冥不化，死狗扶不上树。但是——他安慰自己——这虽不过养生小道，到底还是仙家的手段，若无慧根福运，是断然无缘消受的。这是几个脸红脖子粗，不知是大款还是伙夫的学员里，不还有一个认真听讲的么！
他忍着满腔怒火，决定给这个学员点特殊的指点，让不听讲的傻子们都去后悔吧！哼，小爷我再也不跟其余这帮猪头讲养生了！他扯起嘴角，温和地问发呆的学员：“你有什么问题吗？”
“呃，老师，我有个小小的疑问。”此君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好像生怕同学们听到，严肃地问：“要是严格按照您这个法子，要多久才能见效呢？”
“哦，这个快得很啊！”王恕之愉快地回答：“五年则有小成，十年便成大功呢！”他把手放在嘴边，想要悄声详细讲解一下。
发呆的学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果断走人。
五年！这货绝壁是个骗子。人家电视上的老师都说了，只要倾听内心，做回自己，亲近自然，读一读心灵鸡精汤，大脑电风扇，穷干爹富干爹，爱的肝腰合炒，谁动了我的奶疙瘩，夫妻肺片的感悟这类书，学一学离婚的性灵作家，二奶无数的司机写手，还有常凯申日记，曾国藩公开信，就能做逍遥快乐，通达明智，长寿富贵的圣人呢,哪里需要五年十年！
至于日常的修养饮食，这货就更扯了！人家电视上穿着白大褂的洋人科学家，顶着XX博士的字号，亲手指着高贵的白瓶子，字幕里翻译他的洋话说：“我用了一生的精力，研发了XXX产品。它富含油酸，亚油酸，爱吃尔呕，可以有效抑制自由基，纠正基因偏差……”洋大人的手段，那叫科学，不比你个书呆子神棍强，那必须是正确的！总而言之，无需辛苦地锻炼，无需忌口，只需每天十粒，自然是益肾壮阳，延年益寿；哪怕是街头的游医呢，手里也有谁用谁知道的秘药——谁像这个死神棍，骗得老子累成狗，还要上他的课，买他的药！
王恕之不知所措地看着唯一清醒的学员大步离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老子就不叫醒你们睡着的十几个人，叫你们错过末班公交！他回家蒙头睡到下半夜，才想起别人腰间别着大哥大，家里养着许多小车，完全不怕困住。战区导弹防御！TMD！
第四次课，更惨了，只有区区五个人坐在下面，王恕之傻了眼，心说必须来点吸引人的货色了。他一正色，毅然决然讲讲名动天下的道教秘法——房中术。底下五个人，眼中精光爆闪，似乎马上就要欢呼出来，却又皱起眉头，做出一副“唉，粗鄙之物，勉强听听”的态度。然而古人云：口嫌体正直，他们有的翘起二郎腿，有的弯下腰，男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房中术本来也是一门精深的道法，但即使在放得很开的修真界，名声也不算好听。王恕之到底是系出名门，祖辈不管在男女关系上多混论，讲起君子之道来一套一套的，所以对此道一向不甚熟悉，只懂些一般性的法门。他一看学员们的态度，心中暗诵圣人之言：“吾未见好学者有如好色者也”。他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怨气，清清嗓子，开始讲起房中术来。
一开始，学员们居然史无前例地掏出精美的笔记本，用狗爬一般的字体，努力地在上面写写画画，生怕漏了一个字。讲到“不存绮念”，有人愕然停笔；再到“严守精关”，有人就嗤笑了；再到“如见不净”，有人直接摔笔；又到了“绝情断欲”，终于有人拍案而起，连“最终能够夜X十女”都不能挽回学员的失望了！！
“老子不为二哥舒服，还学什么房中术！练忍耐，练炉鼎，去工地上扛水泥烧火好了！”
“小王老师啊，你看咱们真金实银的交着，也不少你一分钱，你怎么说都不能藏私吧！”
“你这是坑了大头坑小头啊！小王老师，看你年纪轻轻，还有这心眼了？”
“明说吧，老子忍你三节课，就是为了学点金枪不倒的本事，你小子到底教不教？会不会？”
“失望不失望，咱们也不提了。只是我们一家伙交了一年的学费，也不亏你，减去三次的授课费，你自己看着办。不过你要是想跑路，可以试试。”
王恕之活了两百来年，敦厚温和，对别人一向诚恳，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威胁和责骂，而且还是来自前一刻犹自叫他“老师”的一群人。他不由先是震惊，继而暴怒，只想一个法术下去，把这些不辨精粗的下贱粗鲁夯货们全部碾做齑粉！
那么，然后呢？口袋里不揣半毛钱，被武装到了牙齿的凡人军队追杀一生？
王恕之仰天长叹，看着天花板，淡淡地道：“诸君既然不是我道中人，也不必强求。往日所赠的束脩，我一文不取，麻烦你们通知其他学员，自行来取吧。”
学员们二话不说，随王恕之取走学费，气呼呼地走了。
然而到底还有五六个学员嫌麻烦，没有来拿钱。剩下一万多块，成了王恕之的全副身家，在九十年代末颇能将就一阵。可是再没学生来，花完了怎么办？他租了房子开讲座，营业前后不过十天，硬顶着三个月没交房租，最后被房东找人，个个拿着啤酒瓶，开山刀，追砍了他三条街！他心中有愧，哪里敢还手，于某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不辞而别。
后来王恕之添了个毛病：每一次掏钱，施法，总要把开支精确到厘上，才会安心，要不然就会觉得次日马上断炊。为了方便计算，他还专门买了个屏幕大，声音响，又不用经常换电池的太阳能计算器来，时时揣在兜里待用。
后来，他算过命，测过风水，但他一个修士，并不懂凡人的心理，当真是有啥说啥，哪里争得过职业的骗子！后来刚有点起色，被同行摆了一道，栽赃他贩毒，从此街面上，再无他讨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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