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玄惊讶不已,连忙抬头说道:“晚辈述……”话没说完,只见张浮休面部苍白僵硬,肌肉微微颤抖;目光中掺杂着惊讶,困惑,不甘,眉头微皱,似乎在回想什
么。一线银亮的水痕,从他咧开的嘴角流出来,顺着清瘦的面颊往下,直挂在下颌雪白的胡须上,凝成了水珠,随着面部的动作,忽大忽小
陈述玄心中暗自喟叹。看来圈子里的传闻不假,这位张师叔虽然声誉极隆,法力高超,但年纪真的已经太大,不能避免病痛的折磨。而且他得的这种病,被认为是修真者最深重的灾难—阿尔茨海默病。
因为修士一生中全部的荣耀,成就,超凡之处,根基全在于他们出类拔萃的坚强意志,敏捷过人的聪慧心智,旺盛的精力和集中的注意力。但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这四样就再也无从谈起,无论仙人还是凡人,都只是在混沌中挣扎的可怜生物,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生活可以自理。
万幸张浮休是半仙之体,并不像一般的老人,时时陷于病态。只是时常忽然发作,又忽然恢复,这是50年前他选择栖身敬老院的一大原因。当初他并不知道这叫什么毛病,只是敏锐地意识到,因为智力体力的下降,稍微复杂漫长的施法,都成了最危险的赌博,时时可能搞错法术,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在这里是出名的孤僻难处,发病症状又不明显,所以50年来,院里竟没有谁发觉此事。只是在道心通明的修真同行里面,才有人看出了端倪了。
须知虚境修士已经有了莫大的神通,较之现代技术,并无劣势,多数时候还颇能占点上风。即使不去飞升,在人间得到足够的资源续命,也并非难事。哪怕没事去街头算命糊弄凡人,城管也绝对没招赶走他的,绝非一般筑基金丹元婴修士可比。
然而此君委身一个凡人的穷酸公立机构已经50年,绝少施法或者抛头露面,甚至还要像那些卑贱的凡人一样,每天早晚点到,化得花红柳绿,与山魈相仿佛,然后蠢兮兮地唱这个调那个歌。有时赶上周末,每天还要让忽然冒出来的志愿者,按着洗五六次脚……
凡人眼里的修士,自然是淡漠名利,超脱爱恨的;哪知道修士的圈子里竞争非常激烈。
修行固然危险,人情更是淡薄。如此著名的人物,只要十余年不在圈子里高调地露个面,就会被疑心早已羽化。洞府,道场,固然早有新主,门人,弟子,也渐渐星散
无遗;故人,盟友,更是不剩半个。法力通天之际,时时有低阶修士仿那程门立雪之举,又千拜万祷,只求能被稍加带契,甚至做个记名弟子便罢;而强大的修士一旦长期匿迹,大伙便只想赶紧分了行李,兵发高老庄去者。动作慢了,赶上旧仇家登门寻衅,如何了得!
人走茶凉,世味如纱之叹,岂独凡间呢!
此刻张浮休渐渐恢复过来。尴尬地用手巾擦去嘴角的涎水,一瞬间似乎老了五百岁。他默默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粒加兰他敏,和水服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一瞬间,屋子里充满了尴尬的气氛。冬日中午的阳光照进窗子,把室内映得淡黄,越发显得此间凝定如万年不变的琥珀。
每个虚境修士其实都是内心无比骄傲,却装作平易近人的半神。他们对凡人或者低级修士,连怜悯都不屑的,最多是无视。甚至他们微笑或者安慰别人,都是因为需要
修养自己的心境而已,绝非被对方触动。陈述玄深知这一点,心里不禁为本该俯视一切的张浮休感到难过,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好装作没有看到老人的失态,继续低下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说道:“后学述玄子,拜见浮休真人。”
张浮休连忙应道:“述玄子不必拘礼,请坐,请坐。”
陈述玄心想自己是后辈,有些首尾当然不能等张浮交代。他站直身体,想放一道防止外人听到的“虚室咒”。刚要结出第一个手印,就瞥见张浮休悲哀的眼神,于是坐下,低声说道:
“此间人多口杂,还请前辈赐下仙术,以绝祸端。”
“当然,当然!”张浮休的脸色忽然红润了些儿,做出一个简短流畅的手势,会客室的地板上一片雪白,墨香隐隐,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字迹,带着各种光彩,在如花雨般飘洒而下,屋外的嘈杂却半点也听不到了。
陈述玄不禁喝彩道:“好一个时晴咒帖!”心中的希望顿时大了几分。
须知道法的种类极多,个性化也很强,同是密谈类法术,古往今来的种类就不下千余个,传承也各不相同。虚室咒只是北宋以来比较通行的大路货,时晴咒帖却是五胡
乱华之际,一位有闲的修士因为极其爱慕王右军的这件墨宝,取其笔意,为同好的朋友创制的。即使外人在座,也完全无法得知密探人士的交流,而且是对密谈者的一种极高礼遇,是密谈类法术中的瑰宝,古董,艺术品。张浮休对这种冷僻古雅的法术,伸手就来,足见其见识广博,法力充沛了。
陈述玄斜签着身子,恭敬地说:“前辈以为,当今之势,我等修士该如何应对呢?”
张浮休愀然道:“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当年看上什么东西,供奉我们的道观寺庙,书生官僚,必然急急弄来交与我等,生怕耽误了事情。反过来,我等却差不多什么都
不用做。现在的问题是,一方面,信我们的人太少,所以来源就有限。另一方面,有些后辈的法术,实在低微得太不像话了,败坏修士的声誉”
陈述玄不由得暗笑。任何行业都有自己的潜规则。论起少干活多捞钱的手段,修士都是个中高手。
当年捞到各种资源,何其容易:御剑到大户家去,使个小法术令霞光傍身,便能哄得人人口称上师。然后找个他家的小屁孩,惊呼令公子威仪高贵,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命中该有一劫。最后在人家的苦求下,随便在孩子顶上使个明光咒,便能骗得滚滚的资源,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修士是不肯在凡人身上多浪费一丝法力的,所以即使骗东西也很敷衍:使个五鬼搬运术,就能骗得迷信扶乩的愚夫质田典屋,来求一阙狗屁不通的“仙诗”;包一堆土
疙瘩,说是“息壤”,扔到田里,就能骗得地主奉上罕见的山货;最好骗的是书生和官员,连一包土疙瘩都不用准备:他们来求问文运或者仕途的时候,只需眨眼,捋须,歪头,甩手,甚至放屁,打哈欠,挖鼻屎,抠脚丫子,他们便恍然大悟,千恩万谢地留下大笔香油钱走了。
现在却不同了,再村愚的夯货,也学会了不见兔子不撒鹰;最可恨的是,过去骗人就能拿东西,现在使出真法术,反而还不是职业神棍的对手了!有好几回,陈述玄当面看着,都以为对方是深藏不露的真仙,差点就拜入门墙!其中可恶的几个,分别叫做大卫·布莱恩,克里斯·安吉尔和大卫·科波菲尔!
于是陈述玄应道:“众人的法力在急切间提高不得,现在的东西又方便,很多法术基本没用了。所以当务之急,应该还是扩大修士数量,并且研究如何利用目前有限的资源,尽快练成几个实用的法术。”
张浮休沉吟道:“我等过去修行,当真是不计工本,而且糊里糊涂。都知道要修雷法,练气,炼飞剑,画符箓,灭心魔,筑基,结丹,凝婴,却连这些东西的本质,有
什么用都不明白,如何快得?譬如积阴功,单单在这一桩上花了二三百年的,大有人在,一直练到大限已至,成了糊涂鬼,还是搞不清楚。那么什么是阴功?积阴功到底有什么用?积多少够用?谁负责兑换?多多益善还是点到为止?阴功以什么衡量?时效性如何?如果众生平等,那么放过一窝蚂蚁当然比救一个人划算得多。还
有跟别人一起积攒的阴功怎么分配?跟父母,子女,兄弟,上级,下属,同乡一起做的,有加成吗?可以转移吗?明白了这些问题,专门组织一队人马来刷阴功,在十年之内攒够飞升的阴功,也是大有可能呢。”
陈述玄当然心领神会。修道本身就是欺骗上苍的手段,再多几个办法当然更好。他的儿子沉迷网游,所以连陈述玄都懂了什么叫带小号,刷荣誉,刷掉落,打金,代练。细细想来,可不是一个路数么!张浮休不愧是前辈高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陈述玄连声说好,一支分工明确,专业性强,流水作业的修真队伍,制造高级修士想必也不是难事,自己的大限也可以往后延迟不少了!
张浮休看着陈述玄乐不可支,心里却涌出了另一股悲凉:就算到了自己这一步,又如何呢?不过是另一种进退两难!好吧,至少他们可以延长几百年的寿命。而且,而且如果弄清了这一切,自己的境遇,或者也会改变呢!张浮休捋着银须,近百年来第一次展演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