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李默笙的动作倒是很快。
距离上次面谈不到两个礼拜，他就已经写好了联络计划和花名册，弄完了组织构架，基本章程，活动安排，近期预算，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居然找到几个颇有点能量的地产开发商同道做金主，敲定了近几十年来中原修真界第一次大规模集会的事宜。
陈述玄收到郑重用飞剑传来的泥金请帖，打开一看，内容居然是打印的，只不过抬头空着，手写填上。他肚里觉得这筹备做得未免也太过轻薄：如此盛会，怎好不亲自手写，选个黄道吉日发出呢？回头想想全修真界几乎都在苟延残喘了，哪还来这么多臭讲究，不觉有些悻悻然。定睛一看请柬的抬头，居然给自己弄了个筹委会主任的头衔。他原是在机关里混久了的，看到头衔就高兴，不觉眉花眼笑，心想这小子倒是真会做人。
然而再往下一看，就有点问题了：这活动居然不叫某某法会，某某大蘸，反倒名曰“传统特殊精细技术发展与创新研讨会暨XX地产集团XX花园项目专家点评座谈会”，简直是自降身价，说得好像一群七老八十的银匠，裱糊匠，箍桶匠，棚匠，细木匠，缫丝工，七嘴八舌，专程去给个财大气粗的地产公司舔腚了！
陈述玄顾不得礼貌，气呼呼地打电话给李默笙，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默笙那边很吵，他尽力提高声音，对陈述玄说：
“哎呀老大哥，事情不好办啊！您老不拉赞助，哪里知道难处！我对地产公司的道友费尽了口舌，请他念一点香火之情，他反倒问我香火多少钱一斤！后来我绞尽脑汁，对他讲，一群懂风水，堪舆，命理的人一起坐坐，诌段玄乎的广告出来，既显得他关心传统文化，又对卖房子很有帮助，还能增加修真圈内的影响，他这才松口！你拿人家的钱，怎好让别人不挂名呢！唉邓总邓总，这个申请还要劳驾你盖…嘟，嘟，嘟，嘟…”
陈述玄用力抓着手机，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法会能办起来，本是一件喜事；然而超凡脱俗傲岸无比的修士们，竟然不得不屈从于金钱的力量，更有人完全放弃了修士的身份，仅仅以之作为赚钱的筹码，却是修真界沉沦的一个缩影。
明天，又会怎样呢？祖师们神圣的塑像，会不会出现在拍卖场？符箓会不会论斤当做废纸卖掉？飞剑会不会重入高炉？灵丹是不是会成为富人炫耀的异种宝石？
有那么一瞬间，陈述玄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安安心心享受元婴修士剩余的寿命，退休后带孙子就好。
可是，还有退路吗？陈述玄不禁苦笑。就算完全放弃，自己退休后至少还能活近百年，试问哪一种养老金，养老保险，能够偿付百年而毫不疑心呢？如果不能得到显赫的地位，超凡的能力，或者通过上窥虚境获得更长的寿命，自己的晚安该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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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陈述玄西装革履，准时来到XX大酒店。此饭店的档次颇高，足见无论是李默笙，还是XX地产公司，都很下了点本钱。酒店门楣上照例挂着一条欢迎的大红横幅，只是字数太多，越发显得可笑：“热烈欢迎参加传统特殊精细技术发展与创新研讨会暨XX地产集团XX花园项目专家点评座谈会的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和各界来宾”。
陈述玄假装没看见这条横幅，直往三楼宴会大厅走去。
他本以为与会的不过寥寥几十人，而且都身着现代服装，衣冠楚楚，文质彬彬，进了会场却不觉一惊：
整整占了一层楼的宴会厅，黑压压的全是人，个个粗声大气，只能听见哇啦哇啦的乱响。其中多一半，衣着也十分古怪：破衣烂衫插把蒲扇的，短袖赤脚脸蛋子冻得发紫的，穿着有极长水袖戏服的，头上结髻而留着大鬓角和后扯毛的，左手算盘右手光盘的，拿着中老年秧歌用扇子的，双目赤金额头突起的，脑门子上画着一只眼的，背上背着一对大翅膀还不住掉毛的，身着一堆飘带频频摔跤的…
陈述玄一下搞不清这算什么路数。同道们平日不敢着旧时衣冠，此际略脱形骸穿回道袍，自然可以理解。可是满场近千号人里，竟然没见谁的服饰形制是正常的道教九巾（混元巾、庄子巾、纯阳巾、浩然巾、逍遥巾、荷叶巾、太阳巾、一字巾、包巾），五冠（黄冠、五岳冠、星冠、莲花冠、五老冠），六衣（大褂、得罗、戒衣、法衣、花衣、衲衣），不禁以为自己走岔了地方，看地址却又没错。
正踌躇间，有人拍他肩膀。陈述玄回头一看，原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穿一件灰布的中山装，半翻着白眼，嘴微张着，里三四个金牙blingbling地闪着光。
陈述玄见此人如此如此托大，想必是有些本事了。暗暗一探，以他元婴初期的修为，竟然查不出此人有法力在身，恐怕是个大人物啊！于是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前辈有何指教？”
老头子继续努力翻着白眼，直到完全看不到黑眼球了，似乎终于满意，这才开口说道：“少年人，你可知大难临头了？”
陈述玄却是一头雾水。以他的年龄修为相貌，纵使张浮休这种老资格也决不能叫他少年人啊，此人是…
老头子听他没有搭茬，嗤笑一声，神秘地指向自己的一双白眼，低声说：“如今的年轻人，竟连轩辕秘传吕祖再造纯阳离恨通幽眼都不认识了么？”
陈述玄一运玄功，发现此人不过是使劲翻着白眼，下眼睑都快抽筋了，于是憋住笑道：“还请先生指点，我有什么大难啊？”
老头子满意地哼一声。
“算你眼光不凡，竟认得这上古秘术。你面含凶煞——”老头子嘴里低声叽里咕噜地念叨一通，以示自己在引经据典，“——只需月余，便要大祸临头了，此时竟不自知么！”
陈述玄明白遇上了江湖骗子，却忍不住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不禁冷笑道：“仙长，敢问如何才能避开此劫呢？高某不吝金珠，只求阖家平安！”
“哼，金子晃眼，银子煞白，铜钱腥气，平白辱我修行，世外之人要他何用！”老头子紧紧吊着的白眼不由一松，黑眼球掉下来一瞬又倏地缩回去：“只是你这劫煞是胎里带来的，不做一场大功德，只怕难以消去呢！如此末法时代，只有广施道书，才能得救啊！”
老头子变戏法般从怀里拿出一摞小册子，不过是些《养命机关金丹真决》，《黄帝太一八门逆顺生死决》，《太上感应篇》,《文昌阴骘文》,《关帝觉世经》，《魁罡六锁秘法》之流唬人的玩意。他大声说：“这是救人，也是自救啊！你如果有家人朋友陷于苦难，也可以让他们从你这里买一些经书散发，积德救人，阴功无限呢！”
陈述玄不由哈哈大笑。这类欺骗愚夫愚妇的“经书”极多，其中不少就是二三百年前修士们为了搞点外快，随口杜撰，交与书坊印刷高价出卖的。陈述玄自己就攒过一本什么《欃枪九厄图》，颇有几句狗屁不通的话还流传至今，什么“如果爱，请深爱，九深一浅最畅快”咧，“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你若安不好，老子拆了你”咧，“十滴血，一滴精，你娃到底行不行”只不过在坊间经常被断章取义，又屡屡被柏拉图，达芬奇，贝多芬，柴静，白岩松冒名，也说不得了。
老头子听他笑得奇怪，忍不住放下黑眼球，怒道：“无知小儿，祸到临头还不知死活，也不知你什么来头！”
陈述玄忍住笑，附耳对老头子说：“我是卖阿利的。”
老头子仿佛听到了世上最骇人听闻的惨剧，脸色青红，踉踉跄跄地去了。
陈述玄举目四望，想要找到几个熟人。然而人又多又杂，倒是遇上不计其数的骗子。
有的说他一看就名字不好，处处倒霉，要和他研讨现代周易应用；有的说显而易见他家风水不好，犯小人，一定要去他家看看，分文不取；有的夜观天象，说有一套泼天的富贵，便要应验在他身上，所以邀请他去闭关；更有一个裙摆才到大腿，领子开到肚脐眼的“女修”，说自己是上古隐修的唯一传人，正要去探访师门遗宝，此时投入一份，日后十倍奉还。还有一位铁口直断，陈述玄虽然看似年近四十，其实才二十五，少年老成是大富之相！
种种可笑可叹之人，不一而足。
陈述玄觉得又是滑稽，又是疲惫，心知这里边太多凡人了。于是偷偷使个法术，锁定了李默笙所在，化作一阵清风直奔那边，朝着忙得昏头转向的李默笙喝道：“这算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