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叶若华方才缓过神来,听得一阵阵哀鸣声,抬眼见那幼雁绕着大雁的尸身不断盘旋,其声似泣,令人听之不禁悲然。
叶若华用剑掘坑,然后将那大雁葬在其中,想起前人元好问累石为雁丘,而作一首《雁丘词》,不禁叹道:“遗山先生当年赴试并州,途中听闻二雁被捕,一雁死,一雁脱网,脱网者悲鸣不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他因此将之葬于汾水之上,狂歌痛饮,赋诗《雁丘词》。今日我见这幼雁哀鸣,虽是古今易时,可大雁重情之性却是未变!”
想起那首《雁丘词》,不禁放声高吟: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一语吟罢,自语道:“这情既是男女之情,又是亲情。”抬头望着那幼雁高声道:“雁儿雁儿,逝者已矣,你还是速速离去罢!”
那幼雁竟似能听懂他的话一般,一声哀鸣,向着远处的深山飞去。
叶若华见那幼雁飞远,心中不禁叹道:“大雁因为保护幼雁而被灰鹰杀死,可灰鹰却也因为保护自己的幼鹰而与黑鹰同归于尽。”
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惊:“倘若当时我那一石子打中了灰鹰,虽说是为大雁报了仇,却也会因此害死那一窝幼鹰!其实,鹰抓雁本是要生存,就像雁吃小虫一般,我却人为的将之分为善恶,更因一念之差几欲害死一窝小鹰!”不禁冷汗涔涔。
又想:“动物本来是各有天性,互相克制,却因为我们人的一己喜好而定好坏,狼不一定恶,只是人们讨厌它罢了,难道它便不懂得爱护子女吗?鹊不一定善,只是人们喜爱它罢了,难道它便没啄食过虫子吗?”
心中愈想愈乱,只觉以前诸般事理都被推翻,突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我便好似那幼雁,蓝天正又如灰鹰,蓝凤便是小鹰了。幼雁若然去找灰鹰报仇,岂不是自不量力!可父仇犹在,难道我能苟活?倘若幼雁拼着与灰鹰来个同归于尽,到时黑鹰来袭,谁又来保护小鹰?”
想到武林中传闻短剑藏在玉峰山庄,人人欲得之,自己若真与蓝天正拼个同归于尽,那蓝凤该怎么办?大树既倒,小草安生?又想假使自己侥幸能杀得了蓝天正,那蓝凤又该不该找自己报仇呢?
一时思绪烦乱,不得要领。
叶若华信马由缰,一整日间不吃不喝,苦苦思索。
到得第二日午时,忽然前面穿来一阵呼喝声,其中夹杂着妇幼的哭叫声。叶若华抬眼望去,却见一队官兵正押着一名男子和几名妇孺迎面走来。
那男子颌下微须,一身白袍,看样子是一个读书人。
那些官兵挥鞭抽打在他身上,他却是哼也不哼,双目望天,神情倨傲。
那几名妇孺却是被官差的鞭子打得哭天嚎地,叶若华见他们被打得厉害,不觉大怒,便要出手教训那些官差,蓦然想起当日在玉门关救的雷公虎,一只伸出去的手又硬生生缩了回来。
眼见那些官差押着人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他心中却是踌躇不定:“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我应该救他们才对……可是人不可貌相,当日我见雷公虎像个铁铮铮的汉子,出手救他,哪知他却是个丧尽天良的游匪!”
想起雷公虎,不觉怒从中来,心道:“我一定要手刃此人!”忽听得一声惊呼,接着便是衣服的撕裂声与官差的笑骂声。
叶若华转头望去,只见几名官差将其中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拖至路边,撕衣施暴,其他几名妇孺又哭又喊,那白衣男子怒骂:“你们这些禽兽!你们快放开我妹妹!”但苦于被人拉住,挣不过去。
一名官差一把扇了那男子一个耳光,喝道:“你是钦犯,死到临头还敢骂你爷爷!”说着转过身去,嘻嘻一笑,蓦然将那女子上衣一把撕开!
看到此处,叶若华只觉热血上涌,哪里还顾得思考该不该救人,一声暴喝,挺剑刺向一名距他最近的官差。那官差应剑而倒,待得叶若华转过身来,忽听得一声长啸,一个灰影闪电般掩至,手起刀落,霎时间将官差杀了个片甲不留!
叶若华见他短布褐衫,背上挂了一顶破裘帽,可不正是当日在西安城中遇到过的关中第一刀客陈江吗?
陈江停下身来,朝叶若华微微一笑,转身向那白衣男子拱手道:“老哥,我来迟啦!”
那男子双手抓住他肩膀,笑道:“不迟不迟,你来的正是时候!”
陈江又道:“我赶去你家时,却见门上贴着封条,一打听,才知你已被带走两日,于是连夜追来,天幸叫我在这里救到你了!”
其他几名妇人已帮那男子的妹妹穿好衣服,那男子转身向她瞧了瞧,道:“是啊,天幸你和这位公子及时出手!”说着向叶若华长身作揖,道:“于应光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叶若华听他自报姓名,大吃一惊,忙道:“可是人称‘三秦先生’?”他见对方点点头,又继续道:“先生才名,小生久有耳闻。令师‘南山先生’,更是举国第一才人,小生十分仰慕!”
哪料得于应光忽然伏地大哭,道:“我恩师,已经给人赐死啦!”
叶若华闻言大吃一惊,忙问道:“南山先生给人赐死啦,这是怎么回事?”
陈江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还得从那《南山集》说起……”
原来这南山先生名叫戴名世,幼时聪慧刻苦,饱读诗书,后来中会试第一名,殿试一甲第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参与编纂明史。他因着《史记》流传千古,也想仿作,便广游各地,访古考证,搜集前明遗事,因而著成《南山集》。
哪料得左都御史赵申乔却因此参他一本,说他的《南山集》中有尊称前明亡君,诽谤朝廷之意,皇帝大怒,于是将戴名世着令凌迟处死,又将他的好友、弟子纷纷处死。这于应光与戴名世亦师亦友,也因此被牵连进来,赴京处斩。
叶若华听得大怒,说道:“这鞑子皇帝,小小年纪,忒也糊涂了吧!”
于应光摇摇头,道:“谅那康熙小小年纪,也做不得住!定是那赵申乔贿赂了把持朝纲的鳌拜,才杀了我恩师满门!”
叶若华对那鳌拜早有耳闻,素知他号称满清第一武士,保持朝纲,飞扬跋扈,不禁道:“我定要杀了此人!”忽而想起那日在王家峪中张海所说的话,心中暗道:“那鳌拜虽然跋扈,但那康熙皇帝,小小年纪,却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陈江哈哈一笑,道:“我早有杀他之意,不如我们改日携手进京,将他娘奶奶的做了,为天下除得一害!”
叶若华微笑道:“如此甚好!”
陈江又向于应光道:“老哥,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他见于应光沉吟不语,便道:“我那土凹山虽然不是什么繁华之地,但山清水秀,也算得一片佳所,不如你便带着嫂嫂、大娘一起来住吧。”
于应光想到家已被抄,再无去处,当下微微一笑:“也好,这些年你一直邀我去,只因我一心钻研学问,未得时间,现今两袖空空,正好去览一览你那土凹山的大好风光!”
(注:《南山集》案在史上确是有的,但是发生在康熙五十二年。本书时间上乃是康熙八年,于此案时间本来不对,是为了剧情需要而窃来一用的;戴名世本是康熙谕旨处斩,与鳌拜毫不相干,为免读者疑惑不清,故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