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张孟轩第二次在停车棚里一起惊呆。
——猴子,你是不是吃香蕉吃得脑子堵住了啊,你的自行车又没有后座,干吗说要跟我一起回家啊。
张孟轩猛抓了几下头发,下了狠心般把那一串叮铃当啷的钥匙塞回到裤袋里。
——今天哥哥不骑车了,跟你一起走路回去,现在天气这么冷走走可以锻炼身体的嘛,走吧走吧。
张孟轩推着我往外走,大概他是心里装着事情,所以我刻意地用了点力站住,他就推不动我了,我把手伸到后面把他压着我背的手打下去,又转过去面对着他。
——为什么你们今天每个人都怪怪的啊,你们是不是有事情没告诉我?
如果虞天神刚才跟我说的话全都是真的话,那么我要得到证实,除了陈逸这里,唯一可以给我解释的也就只有张孟轩,古湘是跟他们两个一起长大的,如果古湘真的出院了而且还是陈逸亲自去接的,张孟轩应该没道理不知道才对。
——没有啊,你今天才怪怪的吧,为什么要拒绝陈逸送你回去啊,你们两个人的感情不是已经……
——先不要说这个啊,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把虞天神的话听完?
我语气越来越虚,我本来就不擅长于谈判,更何况我平时都习惯于跟张孟轩嘻嘻闹闹的氛围,现在就更是不自在。
——因为他根本就是在骗你啊,难道陈逸没有跟你说过他不是好人么?小顾,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们?
差点就被张孟轩说服了,但是我一转念他不还是在给我下套么,他们如果各自给了我一个版本的真相,那我当然会毫无疑问选择相信陈逸,但是现在张孟轩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相不相信他,还有什么意义吗。
——那你告诉我,古湘是不是快回来了,你跟我说了,我就相信你们。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也很古怪,几个月前我还像是一个乞讨者一样奢求着陈逸的一点关注,现在竟然像个正房太太一样兴师问罪。果然有些权利有些身份,一旦如你所愿地套到你身上,除了不真实的幸福感,还会把你骨子里的所有黑暗物质一同勾上来。
张孟轩跟虞天神一样被我的执拗弄得没办法,叹了一口气,本来想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肩膀,想了一想又没这么做,只是两只手垂在两边,眼神却努力要把诚恳传达给我。
——小顾,陈逸不告诉你,是因为他相信在你不得不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之前他都能把事情处理好,你要做的只是跟着他就好了,不要管什么真相不真相,我们都是在保护你。
——可我不是小孩子我不需要保护!
我需要的是真相,我真的快要被逼疯,从头到尾我最想知道的事情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掩饰糊弄了过去,我有那么多次靠近它,无限地靠近它,却到了现在还是对古湘的病以及她和陈逸的感情详情一无所获。我可笑地像是一只被拴在栅栏上的狗,他们在我能触碰到的圆周不远的地方放了一根肉骨头,无论我怎么转圈挣扎喘气求饶,我永远都够不到那根近在咫尺的肉骨头,到了最后他们竟然告诉我那根肉骨头是有毒的,他们费尽心思地让我望眼欲穿,其实是为了保护我。
我彻底无力了,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就连虞天神也比他们了解我,虽然我并不喜欢他咄咄逼人的坦白方式,至少他不会把我当成低能白痴一样什么都瞒着我。
——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自己去找陈逸!
在他再一次开口之前,我终于将自己从那个永远被动着的角色里剥离了开来,虽然疼得肝胆俱裂撕心裂肺,但起码我从那种假惺惺的台词里面逃了出去。而其实在我跑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去问陈逸,我想,也许就是因为知道我不敢,他们才会一次又一次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自己身后。
可我并不感动也无法感激涕零,我只想要在爱情里跟陈逸承担相同的责任,也享受平等的知晓权,而不是只是扮演一个被保护的角色。这些在别人的生活里明明就是理所应当,凭什么一旦我踏上这条路,好像原本平坦的路上就立马竖起了几座高山,把我和良辰美景的终点生生地隔开,我看着苍白的大山断层,苦笑着觉得自己再也跑不出去。
这大概是我活到现在,哭得最彻底的一次,邓心还没下班回来,顾昕昕也还在学校,我一打开家门差点连钥匙都忘记拔下来就往房间里冲,冬季厚重的棉被压得我头上有些疼痛,我整个人闷在被子里几秒之后,从心底里的抽噎声从黑暗里扑了出来把我拉扯到痛哭的状态。
哭到后来整个被子里都是热气,又好像有什么一直从肺部哽到喉咙口,头皮无法抑制地发麻,像是不小心喝进太多风而打嗝一样的抽泣声越来越大。回想小学被整得最惨的那几次,好像也没哭到这种头昏眼肿的状态,并不是因为我越长大越经不起苦难的摧残,而是我有太多东西值得哭了。
我以为我和陈逸感情已经足够到了可以敞开心扉的地步,谁知道他非但没有对我知无不言,反而将一切的真相埋得更深。我以为陈逸消失的那两个月里,已经处理好跟古湘之间一切的关联,然后才会一身轻松自由地奔向我,谁知道命运还是把他和古湘从开始到现在紧紧系着,我所拥有的也许不过只是转角处的惊鸿一瞥。我以为我可以违背良心,在受过别人莫名抛来的各种歧视和折磨之后自顾自做一次潇洒的伤害,谁知道我还是习惯遵循心里那一点伪善,甚至已经在心里构架好跟古湘道歉然后把陈逸还给她的画面。
已经快要不能呼吸,我虽然难过但不能杀了自己,猛地一下掀开被子,周围阴冷干净的空气钻了空子团团围过来,我的刘海已经全湿了,毛衣被一层层的眼泪黏在脖子上,现在才觉出那种贴近的刺痒感。但是还没等我来得及多呼吸几口,眼前出现的就像是另一盆凉水,把我从头浇到脚。
——顾杳杳,你在干什么啊?
我看到顾昕昕连校服都还没换下来,手上拎着一个装得鼓鼓的塑料袋,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像是纠结着要不要去扶摔倒的老太太。我以前虽然也偷偷摸摸窝在被子里哭过,但这副挂满泪痕狼狈不堪的样子倒是首次被顾昕昕撞见,所以她现在像是见了鬼一样一点也不奇怪。
——我……没什么啊。
我条件反射地拿手背去蹭掉脸颊上的泪痕,冬天皮肤本来就干,被眼泪浸之后早已红肿,又被我不分轻重地蹭了几下,我痛得“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干什么了啊,毛病兮兮的。
顾昕昕把那一袋子东西放在我电脑桌上,我一眼瞥到是一袋子满满的零食,她力道用得还不小,一袋原味的乐事薯片已经被甩得完全出了袋子。她在我桌子上抽了两张纸巾按在我脸上,我又痛得叫出来。
——去厕所洗把脸。
我收到命令之后立马鬼使神差地去执行了,热水弄在脸上会更疼,可是大冬天用冷水洗又太考验耐力,我勉勉强强用温水抹了几下就回房间了。顾昕昕一脸阴沉地坐在我的电脑椅上看着我从门口坐到床边,我的腿一步比一步软。
——你又怎么了?你跟陈逸又不对头了?这种人要他干什么,早点分掉算了。
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性别和长相完全不一样,我肯定会以为他们是同一条DNA上结出来的妖孽。这种我行我素地替别人决断的方式也太像了,不过我再听顾昕昕说一遍的时候到没有之前那么愤怒,不仅是因为我更了解和习惯顾昕昕的说话方式,也是因为我知道了陈逸确确实实是隐瞒了我一些事情。
——今天在学校里,有人跟我说……古湘要回来上学了。
——就因为这个?
顾昕昕在袋子里哗啦啦地翻了半天,翻出一罐哈密瓜味的口香糖,塞了两颗到嘴巴里嚼起来,整个人呈放松状态,然后似乎又觉得不对,挺直身板坐了起来。
——等等,你说学校里有人跟你说的,就是说这件事情不是陈逸告诉你的?
顾昕昕就是顾昕昕,我只说了一句话她就能把重点不偏不倚地抓出来。
——嗯……但是我也没问他。
——不要给他找借口了!
顾昕昕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被吓得颤了一下,她嗤之以鼻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双手撑在床上把我整个人圈住。
——顾杳杳,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在感情里你这么窝囊你就一辈子这么窝囊了。你就不觉得你被陈逸耍了么?他一月份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跟你交代你就糊里糊涂相信他,我已经很不爽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敢问他,就算他一边泡你一边还跟古湘藕断丝连,以你的胆魄想要去戳穿,恐怕他们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你还在这里猜东猜西哭哭啼啼!
顾昕昕一句接一句地把我的尊严一片片剥开来扔到火堆里,我胸腔里那股灼热没能及时迸发出来,最终还是被烧成了呛人的烟雾。
——可是张孟轩叫我相信他啊……
——又是这只死猴子,他是陈逸那边的当然都帮着他啊,你去问问陆佳云,或者问问你的那个叫刘珊珊的同学,如果她们也跟你一样选择忍下去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啊。
我本来想问“我应不应该跟他分手”,可是话还没出口我就连壳带核地吞了回去。我根本没有跟陈逸在一起,算什么分手,我有点呆住了,对啊,我们根本没有确立关系,就算现在古湘回来了说她是他的正牌女友,我又是以什么身份接受流言的毁谤,“趁虚而入的第三者”,还是“拼死纠缠的破坏者”?
我看到顾昕昕嘴巴都已经张开了,我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陈逸打来的,肯定是张孟轩在我离开之后跟陈逸说了些什么,这个电话的来意是什么,解释?还是分手?我呼吸了几下希望尽量不要被听出哭腔,还没按下接听键手机就被顾昕昕一把抢了过去。
——你个臭小子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再不把所有事情说清楚我明天就给顾杳杳办转学,不要给我装什么情圣,这个把持着那个也不放过,你以为是你是何书桓啊?
顾昕昕连最起码的“喂”这种电话辞令都省去了,这份没礼貌却让我觉得她分外地酷,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了平时妙语连珠的气势,想必是陈逸在那头打断了她,而且讲了一段不短的话,这让我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不过应该不是什么要甩了我之类的话,不然顾昕昕的表情不会是渐渐平静的状态。
终于讲完了,顾昕昕好像是故意的,连句再见都不让我跟陈逸说,擅自按下挂机键把手机还给我了。
——还算有点良心,他说今晚约你出去,把事情都告诉你。
2008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