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天神送我到教室门口之后就自己上楼去拿书包了,我推开半掩着的墨绿色教室门,杨思还算良知未泯,至少不至于把门锁上了让我翻窗进去拿手机和书包。杨思的桌面和椅子上全都空了,我怎么可能还奢望能在教室里看到她呢。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去考虑之后的事情。
我从抽屉里把手机拿出来,发现已经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我试着将手机开机,看看仅存的电量能不能支撑到我给顾昕昕打一个电话报完平安。然而结果却是我还没有按到通话键,屏幕就再一次转到关机动画。我懊恼地把手机塞进裤袋里,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回家了,让顾昕昕再顶着几十分钟的怒火,让我再承受几分挨揍的风险。
出了教室锁门的时候又撞到了虞天神,他看到是我反而不往下走了,把书包往楼梯上一甩,洋洋洒洒地坐了上去,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直到他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我要回去了,你自己坐吧。
走到楼梯口,我又把步子收回来。我觉得如果我就这么回去了顾昕昕肯定不会放过我。
——诶,学长,手机借我打一下啊,我手机没电了。
他又指指自己旁边的位置,右手顶在大腿上撑着脑袋看着我,看来还非要我走过去坐才行,我认命地坐下,他捂嘴一笑,才总算把一只黑色手机从裤带里摸出来递给我,我掂了一下还挺沉。
我打的是家里的电话,为了确定顾昕昕依旧在家里等我的消息而不是直接摔门出来逮我回去。好在电话没响几声就被接起,开头是一串无意的声波,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怕说一个“喂”字让顾昕昕认不出我来。
我多害怕有一天我自顾自地改变了,变得连顾昕昕都不认识我,飞到一个非得让她抬起头眯着眼忍着刺眼阳光才能看到我模糊的身影的地方。
——啧,谁啊?
电话那头的顾昕昕显得极其不耐烦,我害怕自己再去考虑说什么她就要挂了。
——我啊我啊。
多说几个字她一定能把我的声音认出来的。
——顾杳杳!我让陈逸去找你不是要让他带你去约会的,你们两个现在到底在哪里鬼混,这是陈逸的手机?叫他接电话!
我下意识地往墙边挪了一点,不想让虞天神听到电话里的咆哮,虽然对于顾昕昕的唯命是从是我心甘情愿的,但我还是不希望任何人再将我归到懦弱或好欺负的收纳盒里。
——啊……不是啊。他现在不在我旁边,我回去再跟你说。
也不知道虞天神是不是故意要恶作剧,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咳嗽了两声,那咳声虽不至于太过生硬刻意,却正好被顾昕昕听了去。
——不在你旁边刚才的咳声是谁的?顾杳杳你现在学会袒护别人了啊,你别告诉我你刚开始跟陈逸交往就有了另外一个艳遇,一个比陈逸帅的帅哥正坐在你旁边撑着脑袋含情脉脉地看着你,耐心地等你敷衍完我挂了电话然后出去幽会?
我不自觉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虞天神,他果然与顾昕昕描述地一样,只不过很合理地摘掉了“含情脉脉地”这个副词。我开始怀疑这个走廊上的某台监控是不是通往顾昕昕的卧室,或者是她从小就被雷劈中开了天眼。
——怎么可能啊,反正我回来再跟你说了。
把她后面一句咆哮关在锁屏里,我想把手机还给虞天神,但想了想还是又缩回来。我想给陈逸打个电话,我不相信他会和杨思一样说完“等我”之后就丢下我,他没有理由这么做,我有点后悔刚才跟虞天神走了而没有继续等他回来。如果他现在已经拿着钥匙去找我了,看到我不在,会不会以为我在耍他。
但他明明也给过我那么多次令人烦扰的错觉和错过,我为什么不能任性一次当作失误也好让他稍稍体会一下失落,但是我还是不能这么做,因为我太明白那种辗转难眠的空虚了。
我又看了一眼虞天神,他正对着对面有几个脚印的墙面发呆。我想打电话给陈逸,但是我没有背过他的号码,于是自作主张翻看了虞天神的通讯录。虞天神看起来很玩得开,通讯录里的人却并不多,所以通讯记录里大多是没有注名的电话号码,我上下翻动了几次,发现他和我以前的习惯竟然雷同,都不喜欢拿人的真实姓名备注。所以我就更不能知道他手机有没有陈逸的电话了,只好作罢,用手机戳了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回神把手机收回去。
虞天神满脸睡意地看看我,又看看手机,没有马上把手机收回去,而是把着我的手在手机键盘上一直按着方向键,我的手指被压得有些痛。然后手机的突出条显示在一个名字上。
闷骚狂!?
这不会就是他储存陈逸手机号用的备注吧,他叫陈逸闷骚狂,又喊张孟轩爆炸头,他是得多恨这兄弟两个。我想一定不会的,他一定只是想给我看看他手机通讯录里有这个人而已,他跟陈逸又不熟,怎么会有他号码。
——呃,学长,这是谁啊?
——陈逸啊,你不是要打给他吗?
居然还真是,虽然我承认虞天神这个人抓人物性格还是蛮精准的,但是陈逸毕竟是我喜欢的人,我就算是有点想笑,也不能表露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啊……
——嘿嘿,陈逸今天回来上课了哦。
他歪着脑袋眯起眼睛朝我坏笑,弄得我浑身有点不舒服,好像被一根稀疏的鸡毛挠到了脚心,又痒又刺痛。
——是啊,啊对了,你怎么有他电话?
我假装是自然地过渡到另一个话题,话出口才发现那一点都不自然。
——以前嘛,万玲的手机丢了啊,我说我给她买一个,她偏偏要自己打工存钱买。那段时间就把一些重要的电话储存在我手机里,那时候她刚好一直在劝陈逸跟古湘好,所以我这里就有他电话了。我也懒得删,就改了名字让它放在那边啦。
我怎么觉得删除要比改个名字方便一点啊。算了,反正我就从没摸清过他的套路。不过至少我知道,我已经成功把话题从陈逸带到万玲了,人一旦陷进以自己为主的情境里,就不太容易自拔了。
——那……你跟学姐和好了吗?
他把手机夹在中指与拇指间,转了一圈之后塞回了口袋里,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每摇一下头就往下低几度,他下巴上的那颗原本不明显的小痣变得明显。后来有一次,我偶然在一个点痣店的门口看到面相图,发现那颗痣的位置叫做桃花劫。
——今天我放学本来要回家,然后在门口看到有个男的来接万玲。听他们说……是美院的,追万玲很久了。
我想虞天神最后的那半句强调应该是特意的,体现出他无法像那个男生一样维护和尊重甚至陪伴万玲在艺术的光圈里的无奈。如果这是阅读题的话,我这么答应该很标准了。难怪虞天神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这种天气还在操场上打篮球,没有点精神问题的人大概是做不出来的。
我在脑子里勾勒一下那个画面,天由浅蓝变成不纯正的深蓝,篮球打在篮板上,砸在篮筐上,弹到塑胶操场上,重复而来的撞击地面声确实百无聊赖又让人毛骨悚然。这比我被关在实验室里,与一堆像死尸一样的仪器关在一起没好到哪里去。也许他比我更惨一些,因为室内毕竟要暖过空旷地。
——那个什么……来接她放学也不一定是那种关系嘛,你不要想太多啊。
我被虞天神抱住之前,抱住的时候,和抱住后的五秒,脑子里任何一点能让我看懂的东西都没有。那个画面就好像数码宝贝第一部的最后一集里,被选召的孩子们被击得粉碎之后出现的背景,一片雪白,只有几串黑色的英文字急速穿过画面。
虞天神竟然靠着我的肩膀哭了。
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那急促杂乱的吸气声出卖了他的一切隐忍。我的肩膀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酸痛,倒不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男生力道过大,而是我觉得我根本没有能力承载起一捧这么巨大的难过。我知道我不该说话,最好连呼吸都免了。
后来的日子里,任何一天里,我都再没有见到虞天神这样哭过。
我想,一个人会哭,倒不是一定因为他有多爱那个人。只不过当他用年轻的躯壳准备去拥抱那期许中的那绵长的柔软和永恒的温柔的时候,却被命运生生塞进了一块废铁进胸膛,他错愕地愣在原地,于是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
也许是他终于咬不住下唇,我感觉到耳际那边盘旋着一些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的气音。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在动物园里的那天,我明明看见万玲的纸上睡着虞天神侧脸。是因为我吗?她真的误会了我和虞天神的关系?这不可能的,她早就知道我喜欢的人是陈逸,而我对她也根本构不成威胁,她一定早就猜到虞天神只是拿我当挡箭牌。
我想万玲说的是没错的,虞天神确实是很幼稚的,但是这世界上有谁是从出生开始就学生了理智与收敛,可以全然不顾爱情中汹涌的洪流呢。
难道她真的选择了跟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谈一场水到渠成的恋爱,而不等虞天神了,不等他摒弃完幼稚,用一种成熟的无法抵挡的姿态重新站到她面前再次伸出手去挽回她了吗?忽然之间,那天和我一起并排路过一根根光秃枝桠的人好像扭曲变形了。
如果爱情里真的有这样那样的无奈和不可抗力的话,我宁愿相信这都是因为没能遇到最爱而妥的协。我用僵硬的手指僵硬地拍了拍虞天神身上的校服,只是在衣服上。
但是我觉得,这时候正好走过楼梯拐角的陈逸并不会这么想。
2008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