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缘顺着声音一路找去,巨大的阔叶树上人影晃动。
紫鸢害怕地攥紧品缘的衣袖,颤抖地问:“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首辅府!”
品缘的心跳得极快,那个声音,她狐疑又带有一丝肯定:“是……是伊络吗?告诉我,是伊络吗?”
没听到回应,她哑着嗓子,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继续说:“伊络……你是伊络吗?”
黑影晃几晃,一个纵身,褐发随风飞舞,依旧是那双闪亮亮的眼眸,璀璨如天上明星。
他轻启红润的唇,俏皮地摇摇手里的酒:“孟姑娘,我们来喝一杯怎么样?”
品缘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一个猛子抱住伊络,口中喃喃:“太好了,伊络,我又见到你了!太好了,你没事!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健康!”
伊络动容的反环住品缘,带有无尽的宠溺:“傻姑娘,我贱命一条,上天不是那么想收的!哭什么?本来身子就弱,再哭个什么好歹,只会连累身边人!”
品缘哽咽着放开手,随后让紫鸢时刻注意前院动静,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伊络留意到紫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紫鸢见状,也瞪大眼睛狐疑的看看伊络。
伊络遂有些自嘲,他这些年在外,疑心病太重了。
待品缘又端来几碟小点心唤他入座,方才缓过神来。
品缘先自饮一盅,甜甜的酒味入喉,胃部暖洋洋。她拿起酒壶打量:“这是什么酒?没有刺鼻的辛辣,反倒甜丝丝的。”
伊络也自斟一杯,笑道:“此酒乃桂花酒,你那小身骨,我哪里敢寻烈酒给你喝。怕是一杯下去,我们也不用聊了。”
品缘觉得眼角发酸,是惊异于伊络的贴心还是今晚的相见,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难得一片静谧的时光,漫天的繁星,如此美景有人一起共赏,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伊络,中毒之后你被钥带走,直到现在,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伊络拈起点心,绝美的容颜赫然悸动,“是啊,很久~久得我已经失去耐心了!”
品缘不解其意,便不答言。
伊络笑道:“我想你霸道坏脾气的样子!”
品缘也笑了,“都多大人了,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你目前就呆在京城吗?”
“在京里有些要事要办。”伊络道。
品缘笑,“要事?你们都喜欢说要事,哪有那么多事要做?”
伊络不语。
品缘接着道:“伊络,有些事我不明白。”
“何事?”
看着他明媚生辉的脸,品缘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伊络默默在心里问了自己很多遍。
举杯饮酒,伊络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品缘讶异,“这是什么话?”
伊络起身,负手背对着品缘,凝望幽深的黑夜,似乎吞没了一切。
“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在,她告诉我,我是谁。十几岁的时候,母亲走了。父亲把我赶出家门,他告诉我,忘记自己是谁。兜兜转转这些年,我已弱冠之年,只记得自己是伊络,也只能是伊络。”
伊络絮絮的说了半天,品缘一句没听懂。
她只问了一句话。为何引了数句话?
品缘汗颜,而且是根本一句也听不懂的话。
“伊络,快喝酒吧,酒都凉了。”
饶是黑暗,品缘还是看见伊络踉跄一下。
“喝酒!!”伊络转身抓起酒杯,一昂头。
品缘抱酒坛的手顿在半空,“我还没倒。”
“……”伊络镇定自若的抹抹嘴,“我说怎么什么也没喝到。”
“那你抹嘴巴干什么?”品缘嘀嘀咕咕的斟满一杯。
“……”
杯中酒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甚是明亮。伊络举杯更酌,本欲出口的话深深咽了下去,好像什么东西碎裂了,轻轻地,悄无声息。
终究是无可奈何!终究不能许下什么!
他恼恨自己的身份,恼恨自己不能像祝启臻那样随心所欲。
“孟姑娘。”
“嗯?”
品缘品酒的动作停止,转头看他。
他却不再说下去。
“伊络?”见他呆呆的,眼神有点涣散,会不会喝多了?品缘担忧道:“再是桂花酒,也有度数。刚才是不是喝猛了?”
“孟姑娘!”
伊络几步来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齐。
品缘哆哆嗦嗦抱怀,“你……你想干嘛?!”
“我……”
伊络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天,他本不想留下,是祝启臻坚持。
他说,他必须做好一个钦差大臣。不然,他的母亲会被责怪。
于是,他留了下来。
那姑娘居然没发现自己,嘤嘤的在一旁哭泣。
他莫名心悸。
不是没见过女人,族人中多的是狂野美女。
只是,如蝶苒这般清秀、灵动,干净的,就像山涧泉水般的女孩,他从未见过。
不知不觉的被她吸引。
捉鱼、捕猎,穿梭在森林中,她又像是最美丽的精灵。
一切的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
“伊络?”
品缘推推他的肩。
伊络猛然回过神,原来他的手不自觉的抚上品缘的脸颊。
“咳咳咳……”
伊络忙不迭的找杯子。“喝酒,喝酒。”
品缘扑哧笑了。
“来!为我们再次相遇干杯!”
“干!”
伊络摸到酒坛,灌水似的喝起来。
品缘看的目瞪口呆……
……
翌日清晨,品缘半眯着眼,头痛欲裂。记得昨晚在伊络和紫鸢的帮助下回到屋内,而后便睡下了。
至于伊络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清楚。
屏帐后立着一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侧卧于床,品缘只觉喉间干渴得难受。
“紫鸢,帮我倒杯茶来!”
屏帐后的人影消失,传来茶杯碰撞的声音。
不多会,那人端着茶走到床边。
一身素色家常襕衫,头戴五彩盘络四方平定巾,腰际佩戴鹤纹金边玉嵌坠子,俊秀白皙的圆润脸庞,粉面若如女儿般清秀,不是灼华却又是哪个?
品缘翻过身去,不想理他。
灼华尴尬地推晃她的肩:“好妹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么?”
品缘动也不动,任凭他哀求。
灼华急了:“妹妹果真不肯原谅我?那……那我走了!”
他作势挪到外屋。
品缘冷哼,她可不吃这套,留着哄他的锦菱妹妹可能管用些。
灼华见品缘依然不理,索性坐在她床沿边,也不说话,就这么守着。玉桂进屋见此情景,大吃一惊,灼华不让她出声,只得悻悻退下。
过了不知多久,品缘半个身子都木了,又极想喝水,遂对灼华说:“我让紫鸢倒的水呢?”
灼华见事有转机,忙不迭捧来茶杯:“妹妹,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赔礼赔的已有卑躬屈膝之势,品缘也心软了,喝了水,约定从此不许再提此事,这才丢开。灼华重新日日踏足柳林院,直到品缘烦的受不了,他才改几天来一次。剩下的时光,不是在书馆看书,便是去锦菱处讨论讨论诗词赏画。
林氏得知又是一通责骂,只因宛郁浤作保,倒也没太为难锦菱。
锦菱从此得以见天日。
其间锦菱不是遣丫头送亲手做的点心糕品,就是亲自上门拜访,都被品缘拒绝。
府里丫鬟素与锦菱交好,流言蜚语不时传到品缘耳里。
而自从那日后,伊络再也没有来看过她,想来首辅府也是门禁森严,唯一的一次见面也不知伊络是费尽多大功夫才潜进来。
几位姨娘抽空也来探望,品缘好声好气的接待,只二姨娘让品缘尤为不喜,她讨厌她尖酸讽刺别人的样子。
即便日子过得再无趣,时光还是不见得停留多久。
转眼间,炙热的夏季来临,到处是稻田、水塘里蛙声一片。
小姨娘宛琯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林氏焦急不安,却也没有催促陈嬷嬷,这种事毕竟越妥当越好。
毒辣的日头每天同样的姿态,蝶苒的身子生来怕冷怕热。品缘恨不得将皮扒了才好。罂瑶、玉桂一边一个扇风解暑,又喝着紫鸢自酿的冰镇酸梅汁仍然热的不行。明儿、吉儿等小丫鬟一趟趟换井水给品缘敷帕子,整个柳林院忙的不亦乐乎。前几日打发了几个到年纪出府的粗使丫头,一下子,院里人手更加不富裕。
一日下午日头刚过,品缘吩咐丫鬟们搬贵妃椅出来,好准备晚间歇凉。林氏带着一帮丫鬟、婆子来瞧她。品缘忙出门相迎。
“外甥问姨妈安~”
林氏慈爱的摩挲着品缘的背,瞅见丫鬟们停下忙碌的活计,施礼问安,遂道:“早听喜娈说,你这里人手好像不够。瞧瞧这丫鬟婆子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品缘赔笑道:“夏天外甥怕热,辛苦她们了。”
林氏嗔怪道:“她们这是本分。你也是,丫鬟不够使了,也不和姨妈说!委屈自己可不行。”
品缘无话可答,只笑着应是。
林氏回身看了几眼自己带来的丫鬟,点了两名道:“姨妈留着心,昨日叫管家老福采买了几名丫鬟,今儿个给蝶儿带来了!蝉儿、洛儿,拜见小姐!”
两名被指名的丫鬟低垂头,来到品缘面前道了万福。
她们俩均身着三等仆役的衣服,看不清面容,料想也不差。
“抬头让姑娘看看!”林氏发话。
两个丫鬟抬起头,其中一个眼底噙着泪水,品缘大吃一惊,差点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