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年六月乙亥,骁骑将军应缇远征北方蛮夷,大败,又被属下上疏弹劾携带女子入营。英宗派武将石亨接替应缇军务,押送其回朝,收押天牢,秋后问斩!
“姑娘,小心,仙人球刺手!”紫鸢惊呼出声,却是已来不及。品缘的食指流下殷红的鲜血。
“我去帮您拿药粉。”紫鸢慌张道。
“不必了。”品缘止住她,“这么点小伤,没关系的。”下意识将受伤的食指放入口中,腥甜的气息弥漫整个口腔。心口突然涩涩的。
“您是在担心应将军吗?”紫鸢道。
她低头垂目,“曾经,我痛恨过应将军。他征军时,抓我去了军营。受了不少苦。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邂逅了王爷,认识了伊络。虽然我和他倒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是伊络的挚友……”
紫鸢忙道:“是不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姑娘想帮他?”
品缘笑道:“爱屋及乌?亏你能想到。”顿了顿,脸色又是一黯,“你说的没错,我是想帮他。可是,打了败仗是小,应将军居然带茗香入军营。那可是不可饶恕的罪!”
“茗香?”紫鸢疑惑。
“她是原先康王府自小伺候我的侍婢。当年我和奶娘、竹云、茗香三人一同逃出府。没多久便失散了。一直都没有她们的下落。你还记得那日我换了一身服装回来?”
“对对。我还好奇姑娘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紫鸢道。
“就在那天,应将军找伊络喝酒。那是自失散后,我第一次见到茗香。按照我开始对茗香的了解,她年纪不过十三岁,是个很可爱,又纯真的女孩。可是,那时候她出现在我眼前,我只能看见她眼中的讽刺、愤恨,还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成熟。而后她进去陪酒,那姿态,像极了……像极了……”犹疑着不想这么形容茗香。
“我明白了。姑娘。”紫鸢道,“或许在姑娘不知道的情况下,在茗香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
“也许吧。只是,我弄不明白,她和应将军有什么渊源?”品缘道。
紫鸢端来饮食,“姑娘,您真是喜欢操心。那应将军难道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他必是已经做好准备承担了。”
“希望……他一路走好……只是,我想见见茗香……”
……
正统十年九月甲寅,郕王朱祁钰册立汪氏为郕王妃。孙太后亲自主持盛典,英宗赏赐千金白银,珠宝十箱以示恩宠。
“娘娘小心。”品缘扶着身孕五个多月的锦苑从郕王娶亲的宴会上回来。
“郕王殿下还是娶了汪氏。”锦苑望着妹妹,眼眸中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品缘笑了,“他是王爷,我自是配不起……”
锦苑借力慢慢躺在贵妃榻上,“妹妹,你不要这样!姐姐心疼……”
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不愿暴露自己的软弱,却还是因锦苑的话,哭的无声无息。和他的缘分竟如此浅?想起晚上的宴会,大红的喜宴,大红的礼服,大红的喜冠,看的出他几欲挣扎,拜堂时的不情愿,看得出他望着她那样的哀伤。可最终,还是屈服于权力之下。
锦苑叹气,“妹妹你倒是说句话!小时候,你也是这样,一有难过的事,就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小声的啜泣。”
“妹妹!你说句话好不好?”锦苑拉着她的手,心疼的用帕子擦那止不住的泪。
“还说什么呢?”品缘笑,“他都已经成亲了,不是吗?”
“妹妹!”锦苑陡然变声,她的手微微颤抖,“若是你不介怀,姐姐明日便求了皇上,封你做侧妃,依旧能与王爷厮守。”
掰开她的手,眼前蕴着水汽,“姐姐,我介意!”说罢,再不看锦苑一眼,飞奔而出,她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哭喊。只听身后锦苑叠声:“妹妹,妹妹!”
关上房门,咬住丝帕,再不管不顾的哭泣。身体顺着门滑落,坐在冰冷的地上。
“祝启臻,你不要我了吗?你终究是不要我了吗?”不停的自问,心里更加难受,针扎一样的疼,他花尽心思表白的那天似乎就是昨日,为何变的那么快?!转眼间,他就娶了别人?
“祝启臻,你为什么不争取我们的婚姻?为什么答应太后的指婚……”品缘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低喃。
“缘儿,我没有,我一直都没有答应过!”
突然的声音犹如一汪清泉洒落她心底。品缘忙的爬起来,打开房门,门外朱祁钰满眼赤红的望着她,那神情说不出的悲伤。
“缘儿!”他手持酒壶,身穿大红喜服,紧紧拥抱着的,不是他洞房花烛夜的新娘,而是心爱之人。品缘不争气的落泪,反手抱住他,“你怎么来了?今晚是你的好日子。”
“不!什么好日子?!没有你,哪来的好日子?!”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令品缘感受到绵绵情意。放开怀抱,他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的拥她坐在台阶上。
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今晚的月格外皎洁明亮。两个人好像避世而居,所有的人与事都与他们无关,此刻,只有彼此。
“缘儿……”
“嗯?”
“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
“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品缘反问,悄无声息的留下一滴泪。
“好!”他忙忙的回答,“可是,我说的是永远。”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猛的掰过品缘的双肩,正色道:“我要你当我的侧妃!连正妃都比不上的侧妃!”
笑着打落他的手,品缘淡淡吐出几个字,“不可能……”
捕捉到朱祁钰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解,她又道:“我们的缘分太短,短的几乎没有停留。”
“什么短?我不要它短!”他固执的抱紧她,似乎这样能表明他们之间有长长的红线牵引。
心头万念俱灰,品缘舍不得放手,可是,那抹骄傲让她不愿与人分享夫君。伸手取下髻上发簪,那还是当日在杭州,硬拉着他送自己的礼物,至今还未还上钱。
一头乌黑的青丝散落下来,朱祁钰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呆呆的没有说话。
品缘举起蝴蝶簪,“这个,是你送我的,现今还给你。还有蝴蝶梳子,明早我会让紫鸢送去。”
朱祁钰猛地抓住她手腕,眼神中溢满愤怒,“你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品缘笑了笑,“既然有缘无分,更应该好聚好散。”
朱祁钰一把将她拉至近前,喷着酒气,“什么好聚好散!我不要和你散!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对不对?你不相信我不愿意娶汪慧珍对不对?!”
有一丝被看破心意的恐慌,品缘执拗的反驳:“没有!”“没有?”朱祁钰不信,灼热的眸子盯的品缘紧张,忽见他拉开衣领,露出胸口,品缘当即尖叫一声,“你这是干什么?”
愤怒的情绪几乎到达顶点,朱祁钰抢走她手中的蝴蝶簪,对准胸口直直划下长长的伤口,鲜血争先恐后的汹涌而出,品缘大惊失色,眼见着他的手再次落下,她狠命夺下簪子,扔在地上,清脆的玉瞬间碎成几半。品缘手忙脚乱的用拢袖试图捂住伤口,不自禁的流泪,“你这是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疼的深吸一口凉气,一字一顿的说:“你不相信我,我便把心掏出来予你看!”“你真是个傻子!”品缘心疼极了,“快进来,我帮你包扎!”
朱祁钰随她进屋,品缘翻箱倒柜的找到几块棉布,草草的为他包扎好。朱祁钰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处,温柔的说:“缘儿,你相信我,这里面除了你,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
正统十年十月丁酉,应缇将军于东阳门正街当众处斩,此间人声鼎沸,皆是为应将军请命之语。人群中一华服粉黛的女子甚是引人注意。有好事者认出此女,说是祸害应将军的罪魁祸首。一下激起民愤,险些要了那女子的性命。应缇临死前,祈求再见那女子一面。那女子盛装上前,竟无一丝一毫愧疚之意,更无所谓情深意切。应将军狂笑震天,面目狰狞,使之在场百姓无不动容。最终在一声:我果真该死!!人头落地。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爆发出强烈的悔意……
“就这些?”揉揉发痛的太阳穴。面前紫鸢的现场报道让人心酸难忍。
“据小里子说,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后来大人宣布处斩,那女子居然直直站在台下,血溅了她一脸无丝毫惧意。真正鬼魅一般无二。”紫鸢道。
“茗香啊茗香。到底我不在你身边的那段时光,你经历了什么?”不敢将过去那个怕替姑娘穿错衣服被责骂,活泼胆小的女孩,和如今的罗刹联系到一起。
“姑娘,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下?”紫鸢道。
品缘摆摆手,“不必了,你把芢粹叫来,我有话问她。”经过细细的查访,她掌握了一部分芢粹和重华宫有所牵连的证据。又派人查了宫女的亲眷,发现周妃的远亲一房便是芢粹的姑家。
听说传唤芢粹,紫鸢眉眼显出忧虑神色,“姑娘尽管吩咐,我传于芢粹知道便可。何劳姑娘亲自见她?”
“你只管唤她来!”品缘有些疑心,音色不免大了一点。
紫鸢喏喏的应了,叫了芢粹进屋。“娘娘那里可能需要伺候,你先去。我这里和芢粹聊聊。”
紫鸢退下关上了门。
品缘笑让芢粹坐。她赔笑着不愿坐。品缘不依,硬是让她坐下距离她最近的木椅上。
“孟姑娘寻我有何事?是不是娘娘要芢粹做什么?”芢粹试探的小心问道。
“芢粹,你伺候娘娘多久了?”品缘道。
“回姑娘话,自娘娘正统八年入宫便贴身伺候了。”芢粹道。
“娘娘待你如何?”递给她一杯水。
芢粹诚惶诚恐的接下,“娘娘待奴婢犹如再生父母。不但不打不骂,赏赐什么的是常事。”
“很好。你算是有良心,没有瞎说。”品缘呷口茶,杯盖轻轻碰触杯身,“我发现你去重华宫较为频繁,不知是何故?”
芢粹慌忙跪下叩头,“姑娘,姑娘莫不要听了什么流言去!姑娘在娘娘面前替奴婢美言,奴婢绝无吃里扒外之举!”
品缘并不去扶“咚咚”叩头的芢粹,依旧慢条斯理的说话。“哦?原是流言?怎么的几个人同时眼花了不成?还是……昨日连我也眼花了?”
芢粹满面泪痕,“昨日,昨日周妃娘娘传奴婢,询问娘娘的身子情况。只是普通的关心而已。奴婢所说全是实话!不敢有半点隐瞒!求姑娘明察!”
“芢粹,你是个聪明人。我既然堂而皇之的找你,必是抓住你一些怪异行为。事到如今,你再如何抵赖于事无补。”品缘道。
芢粹许久没说话,忽而笑的灿烂。品缘不解其意,只看着她。
她哈哈笑的癫狂,半天才缓和过来。此刻的芢粹,让人有一种不知名的惧意。她定定的看着品缘,“或许姑娘还不知道。奴婢的贱命已经与紫鸢息息相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