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落叶飘落,凌乱发髻任飞舞。
品缘独自站在窗台已经好几个时辰,那天如鬼魅般回来之后,她几乎变了个人,不再说笑,不再言语。除了每日去乾清宫照例伺候,什么也不做。蝴蝶梳早遣人封好送还给朱祁钰,并附上一封信,全是狠心的恶毒之言。没有收到他的回应,只听说他不久之后便下江南散心去了。已经两年了,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维持多久。
“姑娘,重华宫周妃娘娘诞下小皇子,初五在畅音阁设宴……”翠羽怯怯的问。
“我不去……我说过,这类宴会不要和我说。”挪动下臂膀,酸痛难忍,是呆的太久了。
“可是,姑娘,这是皇上第一位皇子,所有妃嫔都参加了。作为陛下的贴身女官,您不可以不去的。”翠羽揉揉发痛的额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年了,万妃诞下小公主,高妃诞下小公主。我有去吗?”品缘走到镜子前,拿梳的手微微一顿,蝴蝶梳已经不在了。
“姑娘!”两年的相处,翠羽很同情这位柔弱的小姐,很怕小姐再惹出什么乱子,让自己受罪。她走到品缘身后,道,“虽然陛下对您迁就着,但这次和公主诞生可不同!皇子出生那是多大的事,您怎么能不去呢?”
“若是这样,快让他们来处死我好了!”品缘惨然的笑,两年来,她可劲折腾着柔弱的身子,一次大病,足足断了几个月的药,只为速死,若不是收到伊络的信,怕是早已支撑不住。
“姑娘。”翠羽再也无法说什么,那件事深深烙印在品缘心中,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去除痕迹。英宗那日的暴虐,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娃娃一样,任人予取予求,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梦魇一般的痛。
“雾语呢?”
“她说去为姑娘取药了。”翠羽道。
“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我有话问她。”
翠羽应诺。
自雾语来了以后,只字不提伊络近况。品缘很担心,已经几年没见到伊络,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亦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个游荡的公子却有如此多的高手保护。
好像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被甩进一个迷雾当中,可能这个迷雾不关她的事,但她却和迷雾中的人有莫逆之交的关系。不解开这个谜,无法安心。
晚膳之后,雾语才回来,她径直走到品缘面前,态度一如往昔般恭敬且森冷:“姑娘叫我?”
“我想问问你,伊络的情况。”品缘淡漠的看着她丝毫不变的表情,绝对是受过特殊训练。
“公子他很好。”
“很好?那为什么他不来看我?”
“哼!”雾语镇静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轻蔑浮上,“姑娘这话真可笑。公子自有公子的事,为什么非要来看你!”
“我对伊络来说,不重要吗?”
奴才对主子不客气的时候,要么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么有主子的把柄在手上。而雾语……品缘也不明白,为何第一眼见到她,便从她眼中看到不屑与嫉妒。
雾语的脸憋的通红,不过,那绝不是因为害羞。她语调直转而高,用手指着品缘,“你对公子有什么重要的?!公子永远不会来看你!他早把你忘了!”
原来如此……嫉妒的根源在这里……
品缘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轻笑道:“雾语,你爱你的主子。”
雾语忽的变了脸色,“姑娘说什么话。雾语对公子从无非分之想。”
“无非分之想?”品缘掏出鹅黄色的丝绢,“那你为何藏匿了我与他的信?”
雾语不明白为何那封信会重新回到品缘手中。闭目轻叹息,她缓缓而道:“是的。我不希望公子把你救出去。”
“哼!”品缘一把将丝绢甩到雾语脸上,“我怎么说那个宫女那么眼熟,原来是你!当时我只顾着皇上,根本没多留意。呵!你更加希望我为妃吧!”
雾语不以为然的笑笑,“为妃就等于荣华富贵,这有什么不好?我是在帮姑娘。”
“帮我?”品缘冷笑,“那我岂不是要感谢你的好心?”感谢她把门锁上,感谢她助王振一臂之力?怒得咬唇,眼泪差点汹涌而出。她又知不知道,锦绣宫的内殿里,英宗都做了些什么?!
“你应该感谢我。”雾语很坦然。
品缘忍俊不禁,足足笑了半柱香时间才渐渐平息。
猛然收声,她几近雾语耳畔,“雾语,可惜了你的苦心。”
雾语一抖,随即镇定心神。“孟姑娘,你已经没有接近我主人的资格了。”
资格?
品缘的心如锥刺般疼痛,什么是资格?!不要告诉她那片膜是什么资格!她不在乎这个,而是在乎从没有人那么凌虐她!那是噩梦!噩梦!
“你走吧。”努力平复情绪,品缘淡然吐出几个字。
雾语疑惑。
“伊络命你来,是照顾我的,既然你没有那个心,我留你何用?我还怕你再次陷害我。”品缘道。
“你是说真的?”雾语有些欣喜。她想回去帮公子夺取权力,而不是在这里陪这些无聊的女人勾心斗角。
“真的。”品缘眯起眼睛,击掌。
翠羽快步入内,“姑娘有何吩咐?”
“替我拿纸笔来。”
“这是……”雾语奇道。
品缘道,“写个证明,不然伊络不相信怎么办?”
雾语咽下去想要说的话,老实的在一边等候。
刷刷两笔,以握钢笔的姿势写了关于个人安好,因何原因不要雾语等等。品缘写好后,折了几折,交给了雾语。
“拿去吧。你随时可以走了。”
雾语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贸贸然问道:“孟姑娘真的允我走?”
“对。”
夏日的夜里,闷热的没有一丝风。雾语走了之后,小殿阁更加冷清。那种感觉,像是被打入冷宫般。翠羽轻轻摇扇,整个脊背全部汗头。
品缘不忍心,径直起身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翠羽放下扇子,悄声跟在身后。
踏着石子路,这里是很熟悉乾西四所。品缘徘徊良久,终于走到一块匾额下,匾额题为:浣衣局。
可是抬不起脚,无法再踏出一步。
原来,原来,在最失意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念叨的,还是那个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紫鸢。
“姑娘,不进去吗?”翠羽明白小姐的顿步是何故。
品缘踌躇半晌,喃喃道:“我们走吧。”
翠羽叹气,“姑娘还是不肯原谅紫鸢姐姐吗?”
她苦笑道,“我从没有怪过她,何来原谅?”
“可是为何?”
品缘不语。紫鸢在宫中行窃,被芢粹看见,已经暴露行踪。虽不知紫鸢究竟意欲何为,但若不赶她至浣衣局,那些有心人便会借她打击自己。她有英宗庇佑,可紫鸢,却是孤身一人。
品缘不敢冒这个险。
翠羽自知多言,便默不作声继续跟随,一时之间,气氛颇为死寂。
“孟蝶苒!”
背后的呼唤令品缘驻步。
翠羽脆生生道:“奴婢给王爷请安。”
品缘不愿回头,或者说是无法面对。
翠羽识相的回避。
听着脚步声,朱祁钰已来到身后。
“你为何要这样做?”
“……”
“你知道吗?在我拿到那柄蝴蝶梳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剜去一样的疼。”
“……”
“缘儿!你回头看看我!”
“参见王爷!”品缘回身,尽量以谦卑的样子拜见他。
朱祁钰眼眶微红,手中紧攥着的,正是那柄梳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给你时间考虑,你给的就是这种结果?!”
品缘笑了笑,“奴婢身份卑贱,配不起王爷!”
“你说谎!”他怒吼一声,“你说谎!当初,当初本王不如直接硬娶了你!”
“那奴婢只好以死明志……”这话凉薄恶毒,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品缘有些后悔,怔怔的看着他。
朱祁钰踉跄两步。“缘儿!原来的你,不是这样的!”
心思烦乱的望着他,也不知说些什么。对于他的感情,品缘并不怀疑,可这时候,品缘却怀疑自己的心。这一路走来,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荣华富贵?还是那一份安定……或者是苟且偷生的活着?
“王爷,奴婢告退。”品缘最终选择逃避,看不到他的时候,或许脑海中时不时会冒出盖着大红喜帕嫁给他的情景。
“别走!”朱祁钰一把拉住她的手,品缘觉得有点疼。“把梳子留下,好不好?”
那语气悲凉哀婉,卑微的恳求。品缘的心抽空一样,颤抖的手不受控制的伸出,却迟迟没有接过梳子。她很清楚,只要接过,就表示一种承诺。
“留下它,好不好?!我给你时间考虑,我愿意一直等!”他着急起来,灼热的目光掺杂不明情绪,看的品缘难受至极。
缓缓接过梳子,映着月光看它,通透的玉,温润的光泽,娟秀的字迹。吾为之绾起。硬生生的把眼泪憋回去,品缘快步走到树下,拿起固定树苗的石头,在朱祁钰未来得及收回的笑容中,她扬起手臂,对准梳子狠狠砸下去。
“不要!!!”
一声凄厉的喊声。朱祁钰闪身而过,沉闷的声音响起,他的手背血迹流淌在一片青紫间。
手中石头滑落,品缘慌得拿丝帕替他裹伤,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自从我遇见你,真是大伤小伤不断。”朱祁钰自嘲的开玩笑。
心内泛起五味杂陈,两人的爱情,朱祁钰比她勇敢。品缘宁愿他像个花花公子一样,娶了王妃,赫然发现其实这场和她爱恋是一场闹剧,从此各奔东西。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呢?”品缘哽咽道。因为她已经在逃避了。
朱祁钰笑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品缘道:“那么简单?”
朱祁钰用没受伤的手抚上她如缎般的黑发,声音如轻风般轻柔,“我爱你,就这么简单。”
满怀创伤的心,还是选择在他这里停靠,而伴随着飘摇无法寄托的爱情中的,还有即将到来的历史惊天巨变——土木堡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