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娘瞪着那抹暗色悠闲的背影,眼底暗暗起火。突听亭子外丫头喊,“老太太来了。”
她立时转头,往远处看。碧湖旁的青砖甬道上,五六个丫头一位精干的妈妈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身量富态的老婆婆,正往这边款款而来。五姑娘飞一般跑下亭子,粉蓝衣裙被风吹得如只轻盈的蝴蝶,“老太太……”
伴着这一声娇呼,身子已到亭子下。将要往前迎时,只听身后一声冷哼,她身形登时一滞,转头咬唇,把身子偏处挪了挪,回望三姑娘面若寒潭的脸儿,陪笑,“三姐姐请先走。”
三姑娘双眸一敛,冲着她冷哼一声,再转头看向老太太时,已是笑颜如花,“老太太,您可来了,再不来,我就要去院中请您了。”
大太太娘家保宁侯以武封爵,大太太的父亲骨架高大,母亲也是出身武官之家。大太太生得就颇有几分北方女子的大骨架。
三姑娘继承了这点,身量高,骨架大,脸盘略大,声音中气也足,清脆中带着英姿飒爽之气。
抛开她的性子不说,就事论事。也是很养眼的一位少女。
“急什么,这不是来了。”徐老太太笑微微地走来,往亭子上张望一眼,只见花红柳绿一片,娇娇弱弱,很是开怀,“好好,来了这么些人,今个儿必定热闹。”
“三姐姐请客,肯定是极热闹的。”五姑娘赶忙上好话补救,却不敢伸手去扶老太太的另一只胳膊,那是四姑娘的位置。
果然四姑娘因此而得意地挑了挑眉,和三姑娘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手,往亭上去,“三姐姐今儿宴可是极用心呢。前两三日就准备着,除了惯常见那些甜咸糕点虾饺之类,前儿听说老太太说吃肉吃絮了,想吃新鲜的野玩艺儿。这不,今儿单这些就备下五六样。都是正应景的野意。”
三姑娘微微皱了眉,略有不悦。
老太太一连声的夸好,又问是什么。三姑娘忙笑道,“不过是榆钱、荠菜、红梗菜、藜蒿几样,不知合不合老太太的口味儿。”
“好,好。”徐老太太一连声说好,“这也是前儿在你外祖家吃宴,吃到这么一味,这才想起来。”三姑娘的外祖家,就是保宁侯府。
三姑娘是跟着去的,自然也知道,满面含笑扶着老太太上了亭子。
亭子外头,早有一众丫头婆子现搬了炉灶过来,将各色热点,温在笼里。并有几个专烧茶的粗使丫头婆子们,见状赶忙拎了水上来。
沏茶安凳寒暄,一时间亭子里欢声笑语,极是热闹。
这里头数三姑娘、四姑娘最忙,五姑娘想上前却不敢。十二姑娘仗着年龄小,早偎在老太太身边指着满园海棠花,说东说西。
然素和其他几位站着陪忙。这个时候,她才不上去搭手。方才四姑娘代三姑娘说的那番话,已叫三姑娘不高兴了。
也是,三姑娘辛苦准备的宴,叫四姑娘略带显摆的说出来,虽没说她的功劳,到底也讨了好。这就是所谓的“报喜”,聪明人都抢着报着。
直到桌上茶点都齐了,各人的茶也都摆好,徐老太太抬头看众姑娘,一眼落到衣衫略显暗陈的六姑娘身上,俏生生立在众姐妹中间儿,安静且不似以往那般羞怯,微微一怔,觑眼在她身上又细细瞧了两眼,微微点头,略带赞赏之意,“嗯,六丫头这衣裳瞧着老气些,倒还衬人。”
然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略显宽大,颜色不怎么符合现下年龄的衣裳。这不知是去年春上做春衫做给谁的,送她院中,绿水怕她看见难过给藏了起来。前儿院中没事,春阳正好,她和白桥倒腾衣箱子,晒衣裳,叫然素瞧见,一眼就喜欢上了。
前世她就偏爱冷色调的衣裳。这件暗红紫兰缎子边的衣裳,更把她的脸衬得白生生的。春暖花开,到处是粉红,她这衣裳就能压得住满园春色,在或粉或黄或红的众姑娘中间,也颇为显眼。
“谢老太太。”然素落落大方,上前见礼。
徐老太太又招她近前,细细打量一番,问几句身子怎样,药吃完了没有等等,便被三姑娘勾去说话儿。
“嘻,六妹妹,老太太气儿还没消呢。”按排序入座,五姑娘和她相邻。看着被三姑娘四姑娘你一言我一语逗得眉开眼笑的老太太,压低声音,兴灾乐祸。
说话时,又把然素身上的衣裙儿上上下下打量一回,眼眸闪烁。
然素唇边含笑端起茶盏,浅浅缀了一口,并没言语。神色还是那样,浅淡含笑,礼貌疏离安静端正,却唯独没有局促不安。
二房庶出的徐九姑娘坐在她右手边,见状不由诧异又眼带探究地,暗暗觑了她几眼。
今儿请的都是主院的几位姑娘。东外府庶出的二位太太和姑娘们,只在初一十五两日,或家中有大事的时候,带姑娘们来问安。平素,她们不大往这边儿来,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三姑娘有底气,也会讨老太太喜欢。四姑娘亦是如此,有二人在,这席上便是没旁人插话儿,也是热热闹闹的。
做为陪客,配角。然素吃茶吃点心,并专心听闲话。
三姑娘和四姑娘拉着老太太说了一回花园如何,就听三姑娘说,“现今海棠初开,初开有初开的好。等过两日,花期正盛时,再请老太太来赏。”
四姑娘也忙道,“花落时也好看,风一吹,落英缤纷,如下花雨一般,到时我请。”
徐老太太一边声说的好,顿了顿又笑道,“前儿和你们太太都说过,三月初八我要宴客,来的都是咱们家的老亲旧故,你们回去都好生拾掇拾掇,莫到那日丢了咱们府上的脸面。”
这话是要大家都到了,众人齐声应是。
五姑娘斜了眼身旁那个悠闲自得吃茶吃果子的人,眼儿一转,起身笑道,“老太太方才听三姐姐说有请锦乡侯府,我便想起元宵节那日的六妹妹,可真真是好笑,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就哭了鼻子……”说着掩口而笑。
被人点名。然素把吃到一半的香菇红梗菜素包子放在盘子,拿帕子按了按唇,规规整整坐好。抬头看五姑娘,又看老太太,再看等看好戏的众姑娘们。
神色如常。不过因一只花灯而起,一个个性莽撞且性子顽劣的少年,碰上个胆小懦弱且禁不住重话的小丫头罢了。
所以她不觉愧疚丢人。
老太太笑意微敛,五姑娘见状拿粉蓝纱帕掩了唇,娇笑几声,偏头看了看然素,又向老太太笑道,“……只是今儿看六妹妹,却不象那日那般胆小了。到底定了亲,就好象长大了一般……”
在座都是女儿家,常在老太太跟前时,虽不常常说起这种事,偶尔老太太也会调侃孙女儿们几句,这个话题并不怎么避讳。当然,也不会大说特说,点到为止罢了。
五姑娘因知这个,所以此时敢提。而且把“定了亲”几个字儿咬得有点重。
然素非常“识时务”地站起来,轻笑着解释道,“老太太,我身子还没好爽利,那日我能不能……”说着她一顿,把纤细右手轻轻举起来,“许是凉气入了骨,这手写字时有些抖,我怕到了那天,姐妹们说笑劝酒的,不吃不恭,吃了反对病情不利。”
手抖不是事实。是六姑娘那一手标致的小楷,被她糟蹋得不成样子。所以手不抖,也要抖。
“哦?”老太太眉头微拧,神色又沉了几分。滞了一息功夫,才略带关切地问,“可有大碍,怎么不早说?你的两个丫头也不经事,落了病根如何是好!”
“只是些微的抖,平时做什么都无碍。只有拿笔写字,用力时,略有些不稳,没大碍的。想来调养些日子,也就好了。”然素稳稳地笑,声音轻细,“这些日子已够叫老太太挂心的了,孙女心中很是不安,因此,我还是好好在院中歇养,省得到那天,老太太待客,还要再分心挂着我。”
“罢,即这样,你好生歇着罢。”徐老太太示意她坐下。想了想又向她身边跟着的杜妈妈说道,“传个郎中再来给六丫头瞧瞧。该吃什么药,只管吃。该用什么补品,只管用。这手可大意不得!”
杜妈妈应声,立时谴个小丫头子去管家大娘说。
“谢老太太。”然素轻盈盈地行礼道谢坐下。三姑娘见状,忙又拉起老太太说起宴客的人,众人附和,宴上登时又热闹起来,她才拿起余下的半只素包子吃起来。
五姑娘不想让她到宴上去,莫不是怕抢了她的风头?正好,她也不怎么想去!虽然说,若要元家的那人不成,退亲后也要再许人家儿,提前去瞧一瞧,也是正该。
可是,这不还没见着元家那人么。等见到了再说了吧!讨老太太的好,也要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