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左艳枫闲来无事,与红袖乘船出行。两人登上小船,船便摇晃着行了起来。此时真是春夏之交,岸边风光无限,草长莺飞,小桥流水,淡墨炊烟,莫不透出一股江南特有的精致之美。
船内已备下了琵琶。左艳枫坐下,挑了挑琵琶弦,弦乐声渐起。
“乌篷无情,拨桨西去,娟娟静美,百叹到天明。从此更深夜长,夜不明……”(1)朱唇轻启间,只寥寥几句,令人闻之落泪。
又忽听有人高声道:“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2)左艳枫不悦地停下抚琴的手,正要叫红袖出去看看,船夫挑帘探头进来说:“左老板,前面是府尹大人的花船,邀您过去抚琴助兴。”红袖看向左艳枫,左艳枫啐了一口,道:“他倒当我是卖唱女子了。”却还是起身出去,吩咐船夫:“三伯,你先别走,跟着花船。”
花船那边伸过一块甲板,左艳枫和红袖上了大船,有人挽起竹帘,左艳枫拢拢长发,跨步走了进去。
船内布置得有如厅堂雅室,左面放了笛、琴等乐器,右面站着几名歌女,正中摆着宴席,五名男子围坐其间,府尹裴蕴身后站了几名锦春苑的姑娘。
左艳枫施了礼:“各位,有礼了。”在座的几名男子都是贵人,关英,知府之子,林成德,奉天府丞,元泯,顺天府府尹之子。只是这坐在首位的白衣男子是谁?
这男子径自转着手中的玉杯,面无表情,散发着不易亲近的气息,他的身边没有姑娘敢接近。
裴蕴说:“这位是纳兰公子。”左艳枫施礼,林成德说:“左老板,方才听你在小舟上唱的小曲,真是动人心弦,想请左老板,为我等弹琴助兴,也饱饱耳福。”
左艳枫盈盈一笑,说:“只怕府丞大人您付不起这银两,艳枫收价可是高的很。”林成德哈哈一笑,说:“再高也得听一遍,早听闻左老板的歌声可谓是极美,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我倒也想听听这让人三月不知肉味的歌声。”
左艳枫绕到他身后,素手搭在他肩上说:“您都多久不来绣繁楼了,整日与锦春苑的姑娘厮混,我都还没跟您算这笔账呢。”
林成德听得心下一动,忙说:“是在下的错,只求艳枫姑娘行个好,让我等过过耳福。”
左艳枫挑唇一笑,却发现一道目光盯着她。一抬头,竟是纳兰公子。
他一袭白色长袍,腕间戴着铁护腕,脸上淡漠,剑眉入鬓,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眼中毫无暖意,深不可测,左艳枫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竟后悔没有蒙上面再出门。
忙敛起心神,左艳枫对林成德说:“林大人想听小曲还不容易,我左氏这辈子,最爱的就是银两,有银子自然好办不是?”林成德攥住她的手,说:“本官最爱左老板这副爱钱的样子。”哄堂大笑!左艳枫也不恼,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说:“那就请各位爷,清场吧。”
裴蕴怀中的锦春苑的紫兰姑娘说:“怎么?左老板的曲子咱们姊妹听不得吗?”紫兰原先是绣繁楼的舞女,后来让锦春苑高金挖了去,还开始接客。红袖最看不起这种自甘下作的人,于是冷冷说:“左老板的曲子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听得的,那些自作践的人就听不得。”
这话直指着紫兰而来,紫兰一听,气愤地直起身子,说:“自作践?也好过故作纯情,装什么卖艺不卖身,那副皮囊只怕是早烂了吧。”
左艳枫冷冷瞪去,紫兰一怔,下意识缩了一下身子。
裴蕴挥手致意众人退下,众女子都退出了船舱。
左艳枫挑了一把瑶琴,在椅中坐下,调了调弦,琴声响起。
红袖和着琴声跳舞,身段妖娆。红袖舞着从众人身旁经过,元泯这二世祖是个惯于出入声乐场所的人。红袖脚下一转,转到他跟前时他捏住红袖的袖子,笑眯眯地望着红袖。红袖不漏痕迹地扯回袖子,力道掌握不好,脚下一颠,转到了纳兰公子身前,即将跌下。纳兰公子伸手扶了红袖一下,放开她后,眼睛却依旧望着抚琴的左艳枫。
红袖低低笑开,脚步一移,腰身轻摆,转身看向左艳枫。左艳枫认真地拨动琴弦,青丝垂在胸前。似是感到纳兰的目光,她也抬起头来望着纳兰。两人对视,左艳枫猜不透他眼中的含义,只好收回目光,认真望着琴弦。
“徵”的一声后,红袖甩出长袖,长袖徐徐落下,左艳枫放下了手,站起身来。
席上几人都听得呆了,许久,裴蕴才回过神来,赞赏道:“这才是真正的动人心弦,绕梁三日,我裴某人今日见识了。”
左艳枫一笑,那抹笑始终不真,似是带着嘲讽。她径直收起桌上的银票,福了一礼,道声告辞,领着红袖退出了船舱。甲板上站着众女子。左艳枫自然不想搭理她们,带着红袖要回小舟上。
红袖走到紫兰跟前时,紫兰呸了一口。左艳枫当即回身扇了紫兰一巴掌。紫兰和红袖都愣住了。左艳枫说:“紫兰,人各有志,你当初要走,我自然也不拦你。只是,你现在已不是我的人了,也就没资格评论我手下的人。你侮辱我的人,就怪不得我护短了。”紫兰冷哼一声,说:“这贱人哪里比我强?相貌不如我,歌声不如我,偏偏你还当她是宝贝。愚蠢。”
“愚蠢?紫兰,你还是不懂。”左艳枫摇摇头。嫉妒最能蒙蔽人的双眼,放不下嫉妒永远揪着别人的短处,自己也不会快乐。
“我是不懂,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到头来还比不上她,我不懂,为什么呀?”紫兰冷冷瞪着红袖,红袖却不理她,径自理着自己的发丝。紫兰瞪着红袖说:“做什么?装什么不谙世事的纯情样儿,亏得那些男人也信。那几个男人叫什么?乐阳和林坤是吧?两个蠢货,为了你这女人,居然弃家中妻妾不顾。他们不知道,我可是没忘了,你刚进绣繁楼第二年……”
“紫兰!”左艳枫打断她的话,一挑眉,说:“你别逼我撕破脸皮。”这话威胁性十足,让紫兰愣了一下。
紫兰皱眉说:“撕破脸皮又如何,你手上难道也握着我的把柄吗?没有吧?撕破脸皮?我怕谁?只怕认真起来丢脸的是这个贱人。”左艳枫眼中散出了凛冽的光芒:“紫兰,你太过分了,一口一个贱人,这是你情同姐妹的红袖你忘了吗?”紫兰听了这话,却一脸不以为意,反而啐了一口:“呸!姐妹。谁当她是妹妹。从她夺了我心上人起,我就不敢认这个妹妹了,只怕哪一天被她从背后捅一刀!”
面对这般尖利的话,红袖也不争辩,说:“艳姐,不必跟这人争辩,我们走吧,今日本是要出城游玩的,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左艳枫自然不再说什么,回到自己的小舟上,红袖紧随其后。
上了小船,已是无心出城游玩,叫三伯将船划回绣繁楼。船内,红袖仍是安静地坐在一角,脸色却不太好看。左艳枫只好出声安慰:“你不必在意紫兰的话。”
红袖转着手上的玉镯,说:“我不在意,她恨我,我无话可说。”
当年绣繁楼四大美女红袖、绿香、紫兰、白羽中,红袖与紫兰感情最是融洽,反倒是与羽儿势成水火。紫兰有位心上人,刚考中秀才被朋友拉来青楼庆祝,紫兰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局促不安的样子。红袖当时年少,听说自己的小姐妹红鸾星动,双眼放光便要帮紫兰促成此事,两人甚至偷偷商量过,只要此事一成,立即筹钱为紫兰赎身。
这天紫兰约了这男子,由红袖先去对他说明,红袖先对他表明来意,结果那人却说喜欢的是红袖,还说已经筹好了银两要为她赎身。红袖顿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紫兰,事后面对紫兰的询问更是含糊其辞。
不久之后,众人出外游玩时,紫兰在深山与众人走散,遭尾随其后的贼人**。她强撑一口气摸索回山下时,却见那男子正要向左艳枫赎了红袖,紫兰一听,当即晕厥。醒来后,紫兰认定是红袖害得她如此下场,大闹一场,两人即成仇人,而那男子不久后称赴京赶考,自此一去不回。
后来,紫兰被锦春苑高金挖去,不久前绿香又赎身嫁人,绣繁楼内就剩红袖和羽儿了。
左艳枫仰头盯着船篷,思索一会,说:“红袖你今年也二十一了,该是从良嫁人了的时候了。”
红袖背过身去,许久,才幽幽说道:“红袖情愿活到二十四岁,三尺白绫葬送余生。”左艳枫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高声训道:“你傻呀?那个男人当初怎么说的?考取功名后定当迎娶,不说他考不考得中,若他考中了,那还会记得你这小舞姬?绣繁楼内,痴心女子负心汉你还见得少吗?更何况,他害得你与紫兰反目成仇,这样的男人,值得你为他放弃以后的大好人生吗?你,你就这么看不透吗?”
红袖靠着船舱,说:“艳姐,我就是不信男人了,才不愿嫁人。嫁了,不过是个侍妾,甚至玩物,红袖倒宁愿待在绣繁楼。”左艳枫顿时无言以答,许久之后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小船儿悠悠荡着,缓缓游移在水面上,后面带出一道水痕,被阳光一照,耀眼得刺人眼。
(1):出自飞魔幻200909期《秦淮绝唱》作者:韩十三
(2):出自汪藻——《醉花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