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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猫4

老妈和出租车司机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扒着车窗向外看,心中默念鲁迅告别他的百草园时说过的那些话,与我生活了十五年的这个地方告别: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和我家住同一单元的一楼一家住户的阳台上,爬墙虎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格子状的防盗网,那些看似柔弱的绿色藤蔓,如一股股绿色的水流,已经越过二楼向着三楼漫延。

再向上爬五层就是我家了。

但我知道,即使它们穷尽生命,永远也不会爬到我家那一层。因为每当冬季来临,就会有人把它们齐根剪断,这使得它们的整个生命历程不是接力,而是一次又一次从春天开始,到冬天结束的轮回。

我把目光重新拉回一楼住户的阳台。

似乎是开始刮风了,层层叠叠的叶子开始簌簌地抖动,然而那些翠绿的叶被分开,同时探出来两只黑猫的脑袋。

两只一模一样的黑猫,至少它们的脑袋让我这样认为。

它们一动不动,怀有某种目的似地盯着我看,四只眼睛一眨不眨,黄色的眼珠子如同四颗会发光的圆溜溜的宝石。

四个月前的那天,一个盛满土的花盆从楼上掉下,嗵的一场落在我原来站立的地方,而已经被绊倒的我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土,一边回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似乎就看到了这两只黑猫,它们似乎也像现在这样看着我。

唯一的区别是,当时它们把头贴在毫无遮挡的窗玻璃上,而不是藏在爬墙虎的叶子里。

虽然同住一个单元,但我以前却很少见到这两只黑猫,而且见到它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丢给过它们一块馒头渣,或者鱼骨头。

这让我想到它们这样看着我,不会是依依不舍的送别,只能是不怀好意的窥视,就像当初看到我摔跟头一样,看着我和江正怡女士各怀心事,匆忙逃亡。

我和它们对视,瞪眼,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充满杀气,希望它们想到我会杀了它们而缩回那些爬墙虎的叶子里藏起来,即使窥视也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即使取笑也不要这样肆无忌惮。

我的眼已经疼了,它们依然像镶嵌在那里的雕塑,脑袋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

我正在想手里要是有一块石头之类的东西就好了,从楼道里颠颠地跑出来一只青灰色的雪纳瑞狗,身后牵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雪纳瑞个头不大,下颏的一把长胡子让它看起来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它似乎发现了从爬墙虎的叶子中探出来的那两只黑猫的脑袋,站下来,仰着头朝它们吠了两声。

爬墙虎的叶子又是一阵簌簌的抖动,非但那两个黑猫脑袋没有缩回去,又有五六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猫脑袋,齐唰唰地从爬墙虎的叶子里探出来:

一律黄色的眼珠子。

一律精光四射。

一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雪纳瑞狗。

雪纳瑞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发出明显带有警告性质的吠声,而是低沉地呜了一个长声,然后跷起一只后腿,朝着阳台的方向撒了一泡尿。

我以为看到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只猫脑袋,它一定是害怕了,甚至都给吓得尿尿了,却意外地发现那些藏在爬墙虎叶子中的猫脑袋一个也不见了,只剩下那些爬墙虎的叶子在微微地摇动。

我把双臂伸出车窗,笑着冲雪纳瑞竖起两个大拇指。

它抬头看着我咧了咧嘴。我没有养过狗,不知道它那种样子是不是在笑。

车子启动了,我挥挥手,大声和它告别:“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车子始终开得很慢,即使在北京市区也常常惹得跟在我们后面的车辆摁一声喇叭,然后从车窗里探出来半个人头,冲我们骂两声。

“骂他们自己呢。”

江正怡女士始终牢记我们的出租车司机临出发时的嘱咐,因为担心他听到喇叭和喊骂声而斗气,进而开快车,时不时用同样的话安抚他。

除了安抚那个出租车司机,老妈似乎也很享受这种蜗牛般的车速,她望着车窗外缓缓地后闪的建筑和树木,感慨道:

“我们慢慢开,正好可以好好地看看北京城。好好看看吧,没准我们这次就一去不复返了。”

“不是没准,而是肯定。”我随口应和道。

北京自然有全国其它城市不可比拟的地方。但这也并非说北京就没有让人觉得可恨的地方。而我最恨的就是北京的交通,不是交通秩序差,而是车太多,堵。

如果让我选择一个城市去旅游,我会首选北京。但是如果让我选择一个城市居住,我宁愿选择一个三线城市。

就冲车多,经常堵。

所以,与老妈不同,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留恋的,而从一出我们家住的小区起,我就始终在盯着手中的一本漫画书看,就如同我依然置身的这座城市,不曾与我有过任何的关系。

到丽泽桥的时候,我把手中的那本漫画书翻完了,又去随身挎的包里找,老妈突然用手指敲着车窗玻璃说:

“谁家养的猫啊,怎么跑到桥上来了。”

“看花眼了吧?”我不相信在这种远离居住区的地方还会有猫,一边在挎包里找书,一边毫不在意地说。

“你老妈还没七老八十呢。”老妈又用手指敲了敲车窗玻璃,“好像跟我们赛跑似的,速度比我们的车一点儿都不慢。”

我们的出租车司机并没有扭头去看那只猫,而是一边小心地开着车,一边带有某种模糊目的地说:“跟了我们有一段路了,就像要替我们保驾护航似的。”

老妈和出租车司机的话,不由得不让人好奇。我扭头朝车窗外看,右手路边果然与我们同向跑着一只黑猫,体型硕大,奔跑在阳光下,浑身散发着如绸缎一般的黑色光泽。

它似乎正要扭头朝我们的车看过来,一辆红色的轿车从右侧超上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怀疑这只黑猫是否会和早晨我看到的那几只黑猫一样,有着某种怪异的眼神。

然而不容我多想,随着呯呯呯接连几声巨响,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爬,同时听到我们的出租车司机说:“让你快,追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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