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厢房。
迦楼罗刚把早膳放下,却见了梵音坐在梳妆台前面露不悦,好意问道:“师姐何事烦恼,昨日可有收获?”
了梵音端详了一阵铜镜里的倒影,又涂抹了些许胭脂,突然问道:“你说,我与陆凤晴到底谁更花容月貌?”
迦楼罗轻笑一声,“当是师姐。”
“你可有骗我?”了梵音转过身问道,语气像极了一个撒娇的顽童。
迦楼罗一怔,寻思着了梵音的心思,又忆起近日来她的反常样儿,便道:“师姐说过,这世间情爱最是恼人,还望师姐大局为重。”
了梵音一听,顿时面容阴冷,恢复了往昔的模样,沉声道:“好你个迦楼罗,倒是敢指责起我来了。”
“我只是好意提醒,并无此意。”
“罢了罢了。”了梵音一挥手,略有些厌烦。过了一会,突然眼珠一转,又问道:“你这几日,善能运功?”
迦楼罗眉眼一沉,“倒是能使些力了…”
“那好,你这两日,去丰台山走一躺。”
“去哪作甚?”
“陵阳鸿图快要出关了,据下人说,他现居于丰台山活泉寺内。你在府内这么久都没找到宝剑下落,说不定…被他藏在山中了。”
迦楼罗一时不知怎么答话,且不说那丰台山来回就需一日,况且现在她还不能擅自使用内力,万一不小心行迹败露,这下上哪找人帮忙去?
了梵音见她迟疑,又从怀中掏出一根火舌,“师妹放心,我们天一派早已广布眼线到了朱雀城,你若遇难,只需得打开它,天一门人定会立马赶来救你。”
迦楼罗见此也不便推辞,只得点头应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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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台山,
翠竹林。
丰台山是朱雀城的灵气聚集地,所以这里常年隐匿着各种奇珍异兽,鸟语花香,实属人间仙境。而山上的活泉寺声名远播,据闻寺内供奉着佛祖舍利,更是引得各路香客络绎不绝。山腰间的翠竹林由于坐落隐蔽,少有人来,所以一直是丰台山的神秘之地。
林中绿苑。
玉生烟刚收拾妥当,打开房门,却憋见了坐在屋前凉亭里的上官情。她见他衣裳未沾尘埃,怡然自得,于是轻声唤道:“上官公子,”她依旧面如平湖,“你在绿苑外已待了一晚,现在天已破晓,我且送你下山。”
上官情起身,笑道:“这绿苑修得别致,又坐落隐蔽,好一处仙境。要是我上官情的后半生在此处住下,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要是上官公子喜欢,这绿苑送你便是。”玉生烟说着,便提步要走。
“且慢,”上官情见她要走,施展轻功,一下拦住了玉生烟的去路,“要是没有美人相伴,再好的景也是徒劳的。”
玉生烟把头撇在一边,眉头一皱,“上官公子不去忙自己的事,到底想作甚?”
“我…”上官情见她桃腮欲晕,面露娇嗔,刚想开口,却硬生生被一阵笑声打断。一个浑厚的沙嗓突然从前方传来,“小妮子,这位公子可是想与你‘芙蓉暖帐度春宵’啊!你就答应他吧。”
玉生烟一听,面色更红,怒道:“好个没羞没躁的老头,看了半天热闹戏,是时候出来了吧?”
上官情心有戒备,但一时还辨别不了这神秘人的方位,只是暗自提气提防,却嘴露笑容道:“前辈,我家娘子怕生,你要在此,她可就又要耍性子了。所以晚辈斗胆请前辈现身一见,让我娘子宽宽心。”
“哈哈哈哈哈…”这笑声仍回荡在林中,“几月不见,上官公子就无需客套了。”话音刚落,两人听见一阵竹林响动,一时间飞沙走石,上官情赶紧护住身后的玉生烟。刹那间,便瞧见一位年过六旬的银袍老者出现在眼前,不过他的右眼敷上了眼罩,已成了阴沉霸道的‘独眼龙’。
上官情见来者不善,一声嗤笑,有些不屑道:“原来是银长老,你怎么不躲在晋王府,这么快就想来送死了?”
“啊呸!你个小兔崽子,跟你爷爷怎么说话的,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张狂到几时?”说完又瞧了瞧上官情背后的玉生烟几眼,顿时挤眉弄眼般地嬉笑道,“这又是哪家姑娘,模样好生标致,可比你那个胆大包天的师妹漂亮多了。”
上官情顿时勃然大怒,颇有些气急败坏,“你少提我师妹,婆娑女的事儿都没跟你们扯清,今日我们一并做个了结。”
银长老吃吃笑了几声,面露狰狞,“我说你这小子,一提那丫头就这般沉不住气,就不怕身后的小娘子吃醋吗?上次你用假的玉蝶儿想骗取婆娑女的下落,这次你又想使些何招?来来来…让爷爷我教教你,何为敬老尊贤!”
上官情拂袖提剑,“上次你们金银二老齐齐出动我都没惧过,这次我定要你血债血偿。”说完,眼露寒光,暗自催动内力。
“且慢!”
正当两人要动手厮杀之际,天空中又回响起一阵铿锵有力的嗓音,一个身影跃然出现在银长老的背后。此人正是一身金袍威风凛凛的金长老,他目带凶光,不怒而威,但定睛一看,他的左手正反手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那名人质正是迦楼罗无疑。
说来也巧,迦楼罗刚赶到丰台山,就被金银二老拦了下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迦楼罗还来不及使用火舌向天一派门人发出信号,就被金长老徒手拿下抓上了翠竹林。
上官情颇有些惊愕,继而横眉怒目,剑指二人,“摩耶教贵为江湖老派,老做些下三滥的手段,实在卑鄙。”
“嘿嘿,小子,别急!”银长老似笑非笑,“今天,我们摩耶教打算放你和你师妹一条活路,你只要把你身后那女子交予我们,我便放了你师妹,如何?”
上官情眉间生惑,一时没了主意。
玉生烟见状,却也不惧怕,“我自问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摩耶教的二位长老,不过公子大胆把我交予他们便是,念在同门之谊,公子犯不着为了我而置你师妹于死地。”说完,正要上前,上官情却抬手拦下了她。他见她从容不迫,一心赴死,他心有不忍,继而转头冲金银二老冷笑道:“这二人,我都要定了。”
“好狂的口气,我姑且再给你点时间考虑考虑。”金长老知晓上官情的厉害,要是真较起劲来,双方定会拼个你死我活。于是眼珠微转,心生一计,扼住迦楼罗脖子的手突然转到她的手腕上,震道:“红粉佳人要一个便可,我数到三,若那姑娘再不过来,每迟疑一下,我便挑掉你师妹的一条手筋、脚筋,你可要想清楚。一个是你师妹,一个可是你的红粉知己…”
一听这话,上官情便暗自寻思起解决方法。可两队人马之间还有段距离,加上竹林密密匝匝,施展轻功有所困难,贸然出手,万一被金银二老看出破绽,那迦楼罗恐怕难逃一死。想到这,上官情越发没了主意,汗水已经大颗大颗地落下,他难咽怨气,想到自己还从未受过此般威胁,越来越怒火中烧,巴不得立即把金银二老两人撕成碎片,以消心头之恨!
迦楼罗见上官情左右为难,一时难拿主意,心中莫名一恨:没想到刚走了一个婆娑女,这么快就另寻良人!于是从袖中露出一枚钢珠暗自拽入手中。
“三…”
“二…”
双方还是僵持不下,此时更是迫在眉睫。迦楼罗感觉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一时情急,一手抛出了钢珠,掷向上官情身后的玉生烟,“你做不了决定,我便替你拿主意。”
众人皆是一愣。
上官情最先反应过来,他用剑一挑,钢柱在空中立即被粉碎。
迦楼罗见金长老愣神之际,暗自运功,乘其不备,抬手便朝胸口一掌,但内力尚未恢复的迦楼罗哪是他的对手,金长老随即接招。由于两人距离太近,迦楼罗顿时被震得血气上涌。金长老何时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丫头,一时恼羞成怒,掌中用力,指尖便化为利爪,陷进了迦楼罗的血肉里。
“啊…”林中顿时飞鸟四起,声音响彻山谷。
迦楼罗的左手鲜血淋漓,浸湿了一大片衣袖。
上官情见状,勃然大怒,也顾不得身后的玉生烟,提剑便上。金长老见上官情终于出击,一手撇开痛苦难耐的迦楼罗,与银长老齐齐迎敌。三人都似用命在拼搏,斗得难分难舍。金银二老知晓上官情的魔功已练至第五层,更是不敢大意轻敌,上次两人侥幸与上官情战了个平手,这次更要一雪前耻…
玉生烟见那三人势均力敌,恐怕一时也决不出胜负,又憋见前方摔落在地身受重伤的迦楼罗,于是走上前,扶起了地上迦楼罗,关切道:“姑娘,趁此机会,我现在就护送你下山。”
“不必了。”迦楼罗左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她满头大汗,强用意念支撑着身体,她见她一手伸来却突然甩开,只死咬着嘴唇,面色越来越苍白。
“姑娘需要快些治疗,不然你的手…”
“走开…”迦楼罗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怒吼道,“你我素不相识,你不用如此关心。”
玉生烟一怔,话语里也听出了七八分意味,“姑娘,今日之事是我牵连了你,我玉生烟一定助你医治好左手…”说完,又准备伸手去扶迦楼罗。
迦楼罗厌恶的躲开,现在她的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更像是一条破败的木偶。她恨,恨…她的心中此刻蔓延着滔天的恨意!她复又转头眼神冰冷地盯着玉生烟,见她仍然面如平湖,眉目如画…又忆起方才上官情犹豫的眼神,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他看她时的怜惜与不忍…她的嘴角似要咳出血来!她的嘴角颤抖着,终是转过头,满步蹒跚地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玉生烟见她去意已决,也不再劝,又见三人战斗激烈,于是退在了一旁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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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痛!
这种噬骨的痛让她差点咬舌自尽。手的知觉刚刚恢复,继而便是一股撕心裂肺的痛!
怎么办,怎么办?我迦楼罗不能这般痛苦的死去,我的复仇,我的一生,不能就这样草草了结!为什么上天会如此不公,要我曲醉薇受这般苦楚…同为阿古刺的族人,为何她们三人能平平安安,幸福的过一生,而我却要终生守着家族的族规,困在密室,终生侍奉先祖?爹爹,你真是好偏心!两位阿姐,现在都已贵为妃,受尽万千宠爱,而小妹,不久就当成为晋王夫人了…为何我还要颠沛流离,苟且偷生!我只想好好活下去,追着希望,而老天偏偏不让我如愿!我恨!我好恨!
恨恨恨!
想到这,迦楼罗勿地吐出一口鲜血,方才强制使用内力已经让她血气逆流,加上金长老的那一掌,她的身体似要撕裂一般。她走了几步,扶住了一旁的树干,低头又看见自己已经残败的左手,她突然发疯一般的大叫了起来。
“啊…啊…啊………”
她的悔,她的恨,她的怨,她的嗔,她的不甘似乎全部喊了出来。她的怒吼有如山崩,让世间苍生都受到感染,鸟儿都陪着她哀鸣,山林都簌簌地落下残叶。
她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伴随着天旋地转,只身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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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台山山顶。
悬崖峭壁,
石屋。
这石屋修在悬崖边上,一开窗,便是万丈峭壁。而它坐落在活泉寺的后山边,寺内沙弥严守纪律,也鲜少在后山走动,所以这座石屋到底是何时出现,何人修葺,始终是一个谜。
此刻,迦楼罗躺在石床上。
而她的身旁,有一面罩黑金,身穿蓝衣的男子正在为她施针救济。
他拿针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的肌肤,她随即一阵嚎叫,汗水便顺着她的面庞,大滴大滴地落下。他眉头一皱,似乎于心不忍,但又见她在梦魇中辗转反侧,心一狠,扯掉了她左手上的衣襟,露出了早已血肉模糊的手臂,他强压着她乱动的肩头,深深刺了下去。
“啊…”她一声低吼,强烈的疼痛让她突然清醒。她睁开疲惫的双眼,看见了坐在床头的他,她勿地一惊,慌乱道:“你…你是…何人?”
他并未答话,只是从药包中取出三根银针,一根一根地刺进她左手的大穴中。
迦楼罗见他并无恶意,且察觉左手的疼痛感稍微消散,胸口的不适也慢慢减轻…她深吸一口气,刚稳住心神,却又瞧见左手那一片殷红,她强忍着眼泪,不甘心地问道:“我的手…是不是…废了?”
那蓝衣人皱着眉,拔出了那几支银针,道:“幸得金长老挑断你的手筋,让你血气不致于在体内疯狂乱窜,不然你势必血气逆行,爆体而亡。”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活像一个苍白的沙漏。
“那我的手呢?我的手…”迦楼罗不顾身体的虚弱,一把抓住了那蓝衣人的衣角,她眼角带泪,声音嘶哑而尖锐,“先生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我的手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姑娘…”那蓝衣人转过头,不敢正眼看她,“恕我无能为力。”他语气清冽,却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迦楼罗的胸口。
“不会的…不会的…”迦楼罗摇着头,一脸的难以置信,“我求求你,求求你…先生,求求你,既然你都能治好我的内伤,你一定有办法的…有办法医治我的左手。”
“世间诸象皆是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姑娘趁此机会,脱离魔道,应是好事才对。”那蓝衣人收好银针,起身,“这里少有人来往,姑娘大可放心在此养伤。”说完,正准备离去。
迦楼罗望着他的背影,似半梦半醒,半婆娑半幻影,她用右手强支撑着身体,勿地叫住那个熟悉身影,她泪眼婆娑,早已泣不成声,“是不是你…玉瑾公…是不是你?”
那身影一怔。
迦楼罗起身,满步蹒跚地走近他。五年了,酒仙寨…陆灵风…玉瑾公…这五年来,她每一次练剑,都会忆起那个夜晚,她把刀深深地插入他的腹中…她有过害怕,有过懊悔,有过伤心…但是这些,都敌不过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每走一步都是煎熬,煎的是她的心,熬的是那段江湖无情的岁月,她的泪,她的血,她的一切一切,或许已经随着那个夜晚,彻底烟消云散了。
她强忍着痛苦,走到那蓝衣人的面前。她刚想伸出右手揭掉他面上的面具,却又被他转头躲开。她摇头苦笑,肝胆欲裂,“你没变…还是没有变…”
那蓝衣人几欲开口,却又深深咽了下去。
“你走吧…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迦楼罗刚说完,身体便摇摇欲坠,差点站立不稳。那蓝衣人见状,立马伸手去扶,却被迦楼罗生生摒弃,“你我何必…再相见。”这一句,说得甚是决绝。
月色凛人,凄然绘影。
那蓝衣人嘴唇微动,终于开了口。
“薇儿…”那一声呼唤,像是隔了千年,差点就让人错过。
“你我恩怨两消…从此…各走各道。”
玉瑾公见她如此决绝,一时也感慨万千,他愁眉泪眼,沉默半响。继而从怀中掏出了半截碎玉,柔声道:“当日你用此玉蝶儿救我性命,我玉瑾公永记于心。这五年,你一定受了不少苦,若你现在就此脱离天一派的控制,我定能为你找一个安生立命之所。”
“呵呵呵呵…”迦楼罗不禁苦笑,她的目光变得深远而悠长。五年了,她等来的却是他的这样一句话,“不…我不需要。”迦楼罗死死地盯着玉瑾公的双眼,“这么多年,我一直高估了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什么天涯海角,柔情蜜意,全是做戏!”迦楼罗言语激动,伤口又渗出血来,她忍住苦楚,低吼道:“五年前,你在乎的只是你的仇,你的大业,你的酒仙寨。如今,亦是!我再也不要麻痹自己相信你的谎话,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情,何故两次都不出手?如若我没猜错,方才翠竹林一役,你也应在一旁,只不过你想的是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你来个渔翁得利,哪里考虑过我的安危…我的性命,不过是你赌注中的一部分!我恨,我好恨,我恨为什么到如今我才幡然醒悟,面对事实!”
“不…薇儿…”玉瑾公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闪过,又看见她发红的双眼,不禁悲从中来,他低着头,黯然道:“五年了,我一直待在这座山上修身养息,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去天涯海角寻找你的下落。我也有恨,也有仇,但并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情义…”
“只可惜,这份情谊,终究比不上你们酒仙寨的血海深仇。”迦楼罗摇头苦笑,后退几步,铮铮跌落在地上,“你走吧,我既入了天一派的门,你我从此正邪不两立…恩爱两消散。”
玉瑾公握紧双拳,身体微微颤抖。五年来,他无数次幻想着他们相逢的情景,或微微一笑,颔首意相通,或声嘶力竭,泪干情相随…可如今,她的决绝,亦是他没有猜到的,这就像那晚的重重一击,让他的心无力躲闪,终究落了个空,沉入死海。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唯有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