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万物苏生,鸡飞狗跳,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逐鹿林里,一支铁骑,鲜衣怒马,踏溪而过;扬起的水花,如三月初开的石榴,分外鲜艳;树林里唧唧咋咋的虫鸣声,配合着初春杨柳般的吹拂,让人的心情好似都要沉醉了,舒服的不得了。
万长年此刻的心情却不怎么好,他的眉头紧巴巴的皱在一起,渐成一个浓的化不开的“川”字。
他身后马匹竖立的大旗上,用黑色的笔墨书写着一个大大的“天”字,在三月迷人的东风里,竟也有几分凌厉肃杀的味道。
作为营州精锐骑兵,天字营的副统领,这一次的失责不可谓不大。虽然知道北面三月闹了饥荒,有大批流民南下,他也早做了防备,不成想还是出了事,真不知是运气使然,还是天道注定。
刚念至此,马匹已经冲到了溪流对岸。他立刻翻身下马,朝岸上一个年轻人恭谨的半跪在地,“报大统领,已经将林里的山贼流民全部肃清了!”
“小奇找到没有?”身前的年轻人却是丝毫不管这些流民之事,问起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如此冷漠,没有任何感情,让人感到一种如山的压力。
“还……还没有找到五公子,已经让弟兄们加紧搜寻了,应该……不久就会有消息了。”
万长年对这个问题没有感到丝毫奇怪,反而因为这个提问让他的鬓角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饶是他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此刻却感觉这方寸间的空气让他沉重得无法承受,连语气都变得有些犹豫,结巴。
“混账!”
年轻人一声暴喝,声如洪钟。只震得四周的人感到耳鸣眼花,纷纷凝神静气,好似连呼吸都忘记了。年轻人的身后站立的几个青年少女更是被这一喝,差点掉落马匹,眼神里尽是惶恐神色。
“末将有罪!”万长年一下子跪拜在地,他的头埋的很低,好似低到了尘埃里,一枚被风敲打的落叶从上方落下来,掉到了他的头上。
“在苍穹落日之前,我要你把他带到我面前,无论他是一幅什么模样,我都要看到,你听懂了没有?”年轻人继续冷冷的说道,用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口吻。
“诺!”万长年用力的吐出这个字,然后起身,上马,一往无前的冲了出去。紧随他身后的是数十骑铁骑。大地轰鸣,挂在树梢上的桃花还未开尽,便纷纷被震落在地,又被紧接而上的马蹄碾成了春泥,覆盖进层层叠叠的落叶里。
“护送各位公子小姐回府!”
“诺!”年轻人用手一招,余下的铁骑里又出来十余骑,应声答道。
“大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大哥小心!”
“大哥小心!”
…………
招呼声此起彼伏,但瞬间便平静下来,青年和少女纷纷掉头,其中有一位穿青衣的少年,转身的一瞬间,脸上显出一丝莫名的快意,但这份快意一闪而过,瞬间便被脸上先前那抹惊恐神色取代。
待到一众人影消失在远方的树林里,一个潜伏在附近许久的黑影人才冒出头来,恭敬的半跪在年轻人面前,语气冷漠的说道,“他逃到东面断崖下的山洞里,罗睺已经追下去了,虽然身边还有两个亲卫护着,不过………”似乎顾忌到面前此人和那人的关系,后面的话,黑影人及时住了口。
“你倒是很会逃,张小奇,三年前你没死成,这次你说你是该死,该死还是该死了呢?”年轻人听了这话,脸上表情依然冷漠如常,好似这个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动容,只是冷哼了一声说道。
“去断崖!”
…………
逐鹿林东面。
东面是一片断崖。断崖下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洞口初很小,进入后,豁然开朗。但即便如此,洞内也是黝黑一片,苍穹的光芒仅仅在洞口的几米处便停住。洞的深处,有一个身上满是伤痕的少年正一脸警惕的盯着洞口,在他的旁边,两个命悬一线的护卫将他围在中间。
护卫因为身上太多伤口的缘故,流血过多显得脸色苍白如纸,但他们好似从未察觉这些,依如这少年一般同样警惕着洞口,而少年的眼神是那样的关注,好似可以在洞口盯出一朵花来。
就在少年苦盯许久,准备稍微放松一下的时候,突然一阵难听至极,宛如孩童哭泣的叫声从洞口外清晰的传了进来。
少年不仅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张小奇啊张小奇,你还以为你是苍穹之子转世,能避世间一切祸凶吗,看来今天本少爷真的要在这里死翘翘了。”
话刚刚说完,一个算不得高大但十分瘦长的身影自洞口的光影间一闪而没,刷的一下没入了洞口。好像黑暗来临,整个洞口一下子变得漆黑无比。在这抹黑影涌进来的同时,身旁的一个护卫同样动了,好似草原的孤狼、山涧的猎豹,悄无声息的冲了出去。几个呼吸间,洞内就已经响起不少于十次的火光喷溅。
一双利爪与一把兵刃在漆黑的空间里迅速的撞击,碰撞,然后发出灿烂的声响。顷刻,石壁猛的震动了一下,洞内一阵凄厉的惨叫响起,待到洞口光明再现时,依稀可以看到一个似猴似猿的怪物靠在石壁上痛苦的嚎叫,它嘴里两颗硕大的獠牙在漆黑的洞里显得尤其恐怖。
它的一只利爪插进了面前护卫的喉咙,鲜血喷泉般涌出来;而护卫手里坚硬的钢刀,则狠狠的贯穿了怪物的另一只高高举起即将发动进攻的爪子,又从爪子直插进了它的肩胛骨里,再深深的插进洞穴石壁之上,只不过却是竖着插进去的。很明显是护卫趁机将插进手掌的钢刀又顺势转了一个,钢刀让它的手掌形成一个恐怖的大洞,洞内断骨清晰可见。
两个护卫都堪称军中百人敌的勇士,这怪物虽然可怕,但护卫想要躲开它的攻击却是不难,但很明显护卫没有这个打算,所以他以死亡的代价来换取重伤对手,所以他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痛苦,反而升腾起一抹笑容,因为他做到了。
怪物狂吼着,暴怒着,另一只爪子狠狠的向护卫的手臂劈去,顿时将手臂劈成了两截。它拔出让它痛苦的钢刀,一对獠牙在护卫的身体上疯狂的啃噬,狂风暴雨般发泄着护卫带给它的痛苦,石壁上全是溅起的血肉泥,浓烈的让人窒息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又是一声大嚎,利爪猛的插进了护卫的腹中,好似插进了一块豆腐里,狠狠的一搅动,从里面拖出一堆鲜活的内脏。护卫虽然死去,即将僵硬的身体却还在本能的颤抖着。
饶是张小奇今天看过太多的血肉横飞,已经有些麻木的神经此刻在这番宛如修罗地狱的画面下,再也控制不住,止不住的在地面呕吐起来。在一旁的护卫看到自己的同伴面临如此凄惨的待遇,冷漠的神情没有任何动容,好似与他毫无关系一般。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将张小奇紧紧护卫在自己的身后,只是双眼里早已情不自禁的留下了眼泪,是红色的。
两行血泪从他坚毅的脸庞下滑落,落进他的嘴里,有些腥味,有些热,有些辣。
张小奇虚弱不堪的脸庞因为剧烈的呕吐显得更加苍白不堪,好似一缕清风都可将他吹倒,他不仅再次自嘲的笑了笑,“这算是死前的盛宴么,张天,你要杀我,一刀就够了,又何必让个畜生这么来恶心我。”
他抬头望向石洞上方,洞内依旧是漆黑一片,但他的眼神好似已经穿过这无边的黑暗,隔空看到了上方。看到了断崖上那个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面孔,好似与这人隔空对话道:“自从三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好了后,我就在努力扮演一个角色,一个让你觉得我不会影响你位置的角色。
于是我成了营州人人唾骂的第一纨绔,我逛赌场,买青楼,凡是败家的事儿,怎么败,就怎么来。
我常常想,这辈子就安稳的做个纨绔好了,然后安稳地生活,娶一个不美也不丑的女人,然后安稳地生两个小孩,第一个最好是女孩,之后是男孩。
等女儿嫁了,儿子娶了媳妇便归隐,然后闲时和朋友下下棋,过着悠哉悠哉的隐居生活,然后先婆娘一步离开这个世界,这样的人生我觉得也够了。
但直到今天,才明白这样简单至极的生活,原来于我是多么大的奢望,你从开始就没打算给我什么活路,我如果不死,想来你在榻上又怎么睡的安眠?”
好似听到了这番喃喃自语,已经奔驰到东面断崖边,沉默凝视下面许久的张天,回应般淡淡的说道:“只有死去的弟兄才是好弟兄……”
太阳从西边开始缓缓的下坠,夜,要来了。
没有人知道,三月平淡的一天,一个打猎场里,发生了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