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晌午,棠穗在曹月芙的尸身前坐了许久,直坐到日头西落,绯红烟霞似残血弥雾,华盖整个天际。
丹水镇虽是依着那蕴生着无数精怪的昆禺山而建,但凭着她这四百年来的所闻见识,并不觉着有哪个妖有那样大的胆识,敢在光天化日下公然血洗一座城池。它即便是不顾及天理轮回的报应,也当忌讳忌讳傥葛在这座山头上的威望。
若不是昆禺山上的妖,她想不到这附近还有哪些深藏功与名的精怪,会放肆如斯。
霞光在她白瓷一般的脸上投下粉红,背后传来周正沉沉的声音:“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并未回头,目光停在曹月芙的面上,只淡然:“我若是不离开那么一会儿,也许还能阻止些什么的罢。”又叹了叹:“你其实给我体内下的,并不是什么禁行咒,对不对?”
周正似是默许,半天都未回话。她从坐处站起身来,拍了拍裙上尘土,裙裾上有好些地方都沾了污血,星星点点的褐红,像一朵朵妖异的彼岸花。转身看着周正:“你现在如何打算?”
然周正却未答她,只凉凉瞥了一眼她,道:“你是妖?”
她怔怔盯着周正,也不知为何,心下一紧,嘴巴张了张,没能说的出口一个是字。
周正仿佛吁了口气,忽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些郑重其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只要不是妖,便一切都好说。”
她的手攥在袖子里,凛然一抹汗。
周正再道:“你可知毁了这镇子的,是谁?”
她摇了摇头。
周正的眼光徐徐落去北面,她不觉脊梁骨上一阵冷气,听得周正的声音冷的没有温度:“昆禺山上的妖王,狼妖傥葛。”
其实周正之所以会将屠城的嫌疑放在傥葛身上,全是因着他昨夜同他打了一架,以为妖精心眼都比较小,傥葛才会恨屋及乌的将怨仇发泄在无辜的民众身上。他早上本来打算的是趁着傥葛伤重,直捣狼窝,没料得却扑了个空,待到回到镇上时,却已然发现镇子被毁,理所当然的认为傥葛就是屠城的凶手。
傥葛作为一个小心眼的妖精,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都十分明显,周正能这样怀疑,实在是很符合他作为一门正派天师的职业精神。
但棠穗晓得凶手显然不是傥葛,因为在她这里,每一个论点都无法找到支撑的论据,傥葛既不小心眼,更没有那个兽性,何况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她其实是个最好的证人。只是她不晓得该如何对周正说起,当周正安心的告诉她幸好她不是妖时,她已然不能再贸贸然的去挑战他的禁区。
于是棠穗很神伤。
这个神伤一直持续到夜里周正开始为亡灵超度,才得以一丝缓解。
她虽然是一只妖,却也是个有良心的妖,即便死的这一些人其实同她没半点干系,假以时日他们中间某一些好说不说还很可能死在她妹妹手上,她也觉得,白天的见睹,还是很有些惨烈,是以周正在超度的时候,她很勤快的在一旁打着下手。
唯一不同的是,周正很认真的在设坛做法,她手脚欢快的譬如一只飞去来的小粉蝶。
到底也是只妖,死了这样多同她无干系的人,不过是觉得有些惨,但除了惨,要发自肺腑的去伤一伤,她没有那份心。
她一边忙活,一边不时看着周正长眉微皱,眼睛微阖,团坐在灵坛前面喃喃念着超度经文。她耳朵好使,听得清楚:“孤魂等众,九玄七祖,四生六道,轮回生死,出得地狱,及望东极天界......太上救苦,法力无边,精命威灵,负命奉行,太乙寻声救苦天尊——”
她曾经觉得素媚的歌声好听,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声音令她听起来动容,周正念经的声音,却让她觉得心在微微打颤,尽管那本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句,经文的作用还让她很有些头疼。
她为自己那一个夜里没能同周正一样真心的对死者感到惋惜而深深的自我愧疚。
除此之外,就是有些担忧周正要怎么寻傥葛报仇,依着他白日里的形容,她觉着他们之间不可遏制的又要发生一场恶战。
只是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除了伏在草叶上的晨露已然没了踪迹,棠穗的担忧,也全化成了泡影。
周正不按常理出牌,搞得棠穗很受伤。
丹水镇的重建工作,自有官府来做,这等奇案血案的告破,也待衙门执行自己的职能,一日前看上去还颇是沉重的周正,此刻却仿佛事不关己的,打算拖着棠穗走天涯。
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仿佛这里没人死去,仿佛周正,偏偏是个没什么责任心的捉妖师。
尽管有些事,有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但三百年后的棠穗,提起这段,眼中依然是满满的欢悦。其实结局如何又怎样,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第一眼见到周正,便知他是她这一生中再也无法逾越的魔怔。倘若周正捉妖,她不介意用自己的灵力助他对付同类;倘若周正归天,她不介意去地府闯一回改了生死簿;即便有一天周正得成正果,她也会竭尽全力离的他更近,她只不过未曾想到,周正恨妖,会那样恨妖。
人常说你若不离,我便不弃,棠穗她作为一只妖,却没有这样的俗见。在她眼里,感情这事,与谁先表明态度无关,也不是你爱我十分,我才有勇气爱你七分,分的那样清,搞得跟交易一样。只要是她认定,就会一门心思栽进去,她不求结果,只想跟随自己的心意好好爱一场,哪怕这过程,会让她遍体鳞伤。
她只是不知,世人之所以有那些见地,不过是因着人心难测,变心就如同变天一样简单,再也很难有人愿意去以身试险,同自己过不去。
人生苦短,大家都会选择一条比较平适的路,只有她这只狐妖,看不清方向,倚仗生命绵长,敢去那样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