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醒来的时候,棠穗的赤红元丹被我紧紧的在手心里攥着。
素媚抵承不住悲痛,再者我恐怕周正醒了又会对付她,便劝的她飞回了昆禺山。这几日耗了我不少血,寒玉瓶里所剩的那些也维持不了多久,葵苍便去外头寻法将瓶子蓄满,正好留的我于周正把该交代的交代一下。
果然是广陵掌门亲传的首席弟子,道法与定力都是出类拔萃的好,即便是死了三百年,三百年后复生,也没露出半点惊诧或是复生后的欣喜若狂。见了我,不问我是谁,只是十分清凉的问了一句:“她呢?
她呢,仿佛天生晓得棠穗会救自己一样。
也许是与棠穗相处几日,从心底喜欢这个活泼大方的姑娘,也许是听了她与周正的故事,凭白对她的那份勇敢与坚持有着颇多羡慕,所以便一直对周正的冷情与顽固不大看得上。今次本还没从棠穗死了的遗憾中走出来,他这样一幅漠然的模样,我很有些生气。
是以我也凉凉的道了句:“凭什么你就觉得她一定会在这里陪着你醒过来?三百年了,你死了三百年,她要变心,简直是易如反掌。”
又冷哼一声:“还是,你以为她会傻得等你醒来再一剑刺穿她的喉咙,让你把她杀了以泄你当年被她害死的心头之恨?”
当年倘若不是棠穗被素媚施术横插那一道,他本来死不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语气有些重,周正的眉目黯了黯,沉默半晌,才看向我道:“我没有那样想过,姑娘,误会了——”
我冷笑:“没有那样想,那是怎样想的?周正,你是我见过的最狠心的男子。”
他凌然愣了愣。
我道:“你和她之间的一切,她都告诉我了。周正,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明明喜欢一个人,却要假装不喜欢,到底为了坚持什么,就因为人妖殊途?呵,你可有问过自己的心,它有没有答应你?
她死了,因为你而死,你一直都想杀她的,她现在终于死了,你满不满意?”
他瞳孔骤然一紧,像是不能置信,看着我,如纸的薄唇颤了几颤,才终是咬牙说了句:“你说——她死了?”
我朝他走近两步:“是,但你却做出这幅模样是为何?你不是该感到高兴的么,她死了,再也不会有人缠着你,她死了,你连自己动手,都省了。”
瞧着他半晌说不出话,继续冷笑:“你死的那样彻底,本没有活命可能,是她将你魂魄锁住,不惜被天帝困在锁妖塔里三百年,日日受着天荆的笞刑,身上被鞭的没有一处完整血肉,却从未叫苦叫痛。下界的第一件事,不是想着如何医好身上的伤,倒是仍不遗余力的四处打探可以救你的法子。你可晓得,你能再次回到这人世间来,她做了什么样的交换?
她用的是自己一颗心,换我七日生血为你聚魂锁魄,救了你一条命——”
看了他一眼:“妖是可以没有心的,何况她还是只九尾灵狐。若想继续活下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如此一来,她就会成为你最讨厌的那种妖,她不想变成那样,不想生生世世,都是你斩杀的对象。她将元丹交给你,不过是尽自己最后一丁点儿的能力,名正言顺的陪到你身边。
周正,九尾赤狐的元丹,练的丹药,可助你提升几百年的道法,她为你想的这样周到。”
她为你想的这样周到。
摊开手掌,将棠穗的元丹放到周正手里:“给你——”
他宽而厚的掌心,有浅显颤抖,那么轻的一颗丹丸,却似千斤重量,让这个颀健的七尺男子一瞬拿不稳当。垂目盯着手心的时候,睫毛下面的黑色眼眸里,不知是我看的不大清楚,还是心想他应是那样,总觉得有深墨潭渊在翻滚,甚至能感觉到,自他的身子,有一股强大的寒气四处逼来。
我忍不住叹了句:“你喜欢她罢,你喜欢她,她是人,或者是妖,其实有什么分别?”
他不说话,却凌然抬了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姑娘救了在下一命,需要在下怎么报答?”
他的话题转的太快,快到我一时没有反应,怔了半晌,才道:“我不要你的什么报答,我要的,她已经给我,她托付我给你的,我也给了你,你若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他沉默片刻,朝着我露出浅淡笑容:“那就请姑娘慢走。”
月上枝头,我靠在茶楼的一角,边摇头晃脑的听着先生说书,边等着葵苍回来。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回来了。
寒玉瓶里存的新鲜血液,快要满溢出来,我其实已经很饿,硬是撑着,这才见他将瓶子放在桌上,也不顾忌旁人的眼光,抓起瓶子就可劲儿的往嘴里灌。
好在我对着墙面,旁人既是看到我抱着瓶子喝东西,也不会猜到我喝的是什么,更不会瞧见我眼眶里的一片赤红。吃到饱腹,方用袖子擦了擦唇角沾惹的几滴血迹,待到眼珠子的颜色换回来,这才笑盈盈的把头拧向葵苍。
我道:“那我们今晚就要启程么?”
赤狐心已经收入囊中,接下来当要去寻第三颗人心,而第三颗心,就在招瑶郡。
他执起面前的茶盏替自己斟了杯茶,茶盏执到唇边,看着我道:“也不急在这一晚——”顿了顿:“你不打算去和东莱他们道个别?”
之前为救周正,我并未同东莱和阮菱打个招呼,说是我现下已经到了梅佑郡。但其实他们猜也猜得到,不然已经七日,也不会没见半个人影来寻我,他二人既是不想打扰我做这些事情,我也应懂得好聚好散,就当那时已做了告别。
总归道不同不相为谋,东莱此次同我一起南下我虽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但如今阮菱既已出现,他们应是有自己要办的事情,我再掺和过去,就委实特特没眼色了些。
何况我本意也不想掺和什么。
于是笑道:“不用不用,虽然我很感谢他这一路的照拂,但毕竟我们做的事都不大光明,还是与那些正人君子拉开些距离比较好——”思及周正对棠穗的偏见,谁能晓得东莱心里未曾那样想过我,到底,我跟他有本质的不同。
他饮了口茶,打量我片刻,也笑:“宛宛,我本没料着,让东莱陪你这一路,竟是陪对了——”
我诧异道:“这话怎么说?”
但他只淡淡道了句:“没什么。”
又沉默片刻,再道:“你终是将他放下了。”
我一愣,哈哈笑出来:“哥哥你用心良苦啊。”
结果他的眉头跳了跳。
跳完了,方才漫不经心的看着我:“倒难为他一代修真掌门,不动声色伺候你喝了那么多天的血,”咳了一声,更加漫不经心的:“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搞来那些血——”
关于这件事,那天讨论以后,我还真的细细想过。棠穗日日与我在一起,若是她给我供血,不会藏着掖着,自然要说出来,既不是她,那么我身边的人,也只有东莱晓得我有这个需要。要东莱杀人不可能,但若是他寻到些将死之人劝他们自己贡献点出来,倒还是有可行性,难就难在他每日都能找到个快要死的人,而且这些人个个还能听得了他的劝,给自己连个全尸都不留。要一个凡人死后变成干尸,这大概是给他们多少钱都不愿意干的,所以想来想去,我其实还是很困惑。
唯一的可能,东莱不怕麻烦,不打算从一个人身上下手,每日就那么东拼拼西凑凑的凑齐一个成人的血量。
但我又以为他不是这样细致的性子,何况为我一个邪门歪道的人,也委实不值得。
于是道:“他是高人,自然有我们常人想不到的一些高明法子,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葵苍自顾喝了口茶,自顾道:“就是不晓得他近来面色有些苍白是为何——”停了一瞬,看向我:“你该不是不知道,修真之人,道法越深,那体内的血,也便越精妙,一滴血抵常人的百倍千倍不论,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功用——”笑了笑:“比如——疗伤。”
我眨巴眨巴眼睛,朝他喊出来:“话说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他还会放了自己身上的血给我喝?纵然他可能——可能作为一派掌门,有容乃大,也不在乎拿身上的那丁点血去救人,可我于他到底没什么情分,你怎么,怎么会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他一愣,神色却凛了凛,轻凉道:“若我说,他这样做了呢?”
我简直要哭笑不得:“且不说他不可能这样做,即便做了,那也是他自己乐意做的,可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个,有意思么?”
他眸中一丝光亮:“若他当真做了,你会无所谓?”
我笑:“若他当真做了,我也无所谓。”
可东莱不会那么做,我虽不甚了解他,但至少这一点,还可以肯定。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中说不上是欢喜还是什么,看了看,忽然笑的那么明灿,明灿到我一时不大觉得他竟会是葵苍,对着我道:“今晚的月色不错,你喜欢看月亮,招瑶郡的迷榖林中有一处沃野,倒是个看月亮的好去处。”
我想了想,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看月亮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