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长到一岁,其间有两次甚至差些夭折,却硬是在鬼门关外盘旋着没有失足掉进去。比不上被母乳喂养,也比不上被悉心照看,他一个有娘养的如同没娘养,落下些体质弱的病疾,简直是水到渠成的事。
一岁后,仁宗即位,她娘却只受封为贵人,赐号影,为影贵人,取水边疏影,绰约聘婷之意,入住至景和宫内的疏影斋,皆因她娘曾经嫁给仁宗,凭的是一汪水的缘分。
实则他的娘亲还是不受宠,但他也到底一跃是个皇子,地位总算尊贵一些,方有了个自己住的婴房和伺候的宫女乳母,身子渐渐从青黄不接长至康健。只是每逢冬日身上的抵抗力多少还是比常人差些,一遇冷,便保不齐要生些病痛。
四岁那年,他已长的十分乖巧,眉眼与白烑有九分像,都承了仁宗的浓洌,脸部的轮廓却摹了他娘的,柔和许多,身形虽还是个孩子,却早早为他能够长成如今的修长身段埋下基础。惯常伺候他的那几个宫女,总欢喜在他睡熟的时候,替他挽两道辫子,赞他女相竟比白珍珍还要生的好看。
仁宗国家治理的颇顺,**妃嫔之间翻牌子也翻得更顺,这一年给他添了好几个弟弟妹妹。而他性格虽腼腆,也不喜欢同别人打交道,但因白烑十分认他这个弟弟,且时常缠着乳母带自己来疏影斋寻他,兄弟二人的情意,当是有了很大变化。
那时白烑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但始终是皇家的嫡长子,有没有那个虚礼,大家都晓得是板上钉钉的事。白烑同白琰走的近,让影贵人,白琰她娘,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仿佛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影贵人盘算了数日,数日后,绣了一个精巧的绢帕让白烑替她捎带给王后。她与王后本是表姐妹,王后嫁给仁宗的第二年,她作为娘家的一个妹子去探望姐姐,午后一个人在后园散心,正巧碰上仁宗。那时她穿了一件湖绿纱裙,及腰的青丝不过用两条碧色缎带闲散绾了两缕,大片青丝披在背上像一团浓厚烟墨,她站在院子里的莲池边用手拨弄着池水,笑声正如银铃荡在悠悠午后。玩的兴起时,不知自己身姿已有些别扭,待觉察有个男声在身后响起且反应过来这个男声的主人还是她的姐夫,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的向后仰去。
好在她手下撑的及时,最后关头牢牢钉在岸上,终于没有摔下去。然情急之中,无法拿捏准确力道,一手撑的狠了些,另一只手因未及时找到地面伸去了池中,便是使劲的扑腾了几下,扑腾的自己一幅袖子以及仁宗的一边袍裾皆是湿透。
她这幅既狼狈又别致的粉态没什么意外的将仁宗吸引了,她自顺理成章的成了王府里的第七位如夫人。
新婚伊始,她还算受宠,却也因此腹背受敌,颇遭其他几位姐妹冷眼,尤遭王后的冷眼,到底她这算是半路截胡,截了她表姐的后半生幸福,说她不被嫉恨,不大可能。可巧婚后五月,仁宗与唐王的皇权之争进入白热,王后身为御史大夫小女,在此风上推波助澜起了功不可没的作用,而她一个普通朝官的庶女,自当没有那个能耐,得助自己夫君一力,因此在这件事上被一瞬冷落,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而仁宗对权力重视,女人于他不过是助涨权力的器具,她也方体察个透彻。
其实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断续求得王后的原谅,却始终不能解开王后那段心结,出生权贵家的女子多半高傲,王后亦有她的自尊。原本夫君纳妾无甚可说,可他纳了自己的妹子,教她一个做姐姐的,回到娘家,颜面该如何放存?
此番却未曾料到,王后的儿子,与她自己的儿子竟十分交好。她成想着,既是两个孩子情意斐然,那借着这情意,她与王后的关系,也该得到修缮,既与王后和好,能得仁宗再次青眼,也不会远。
这盘算甚好,她那帕子亦绣的十分用心,晓得王后她一向喜欢别致,挑着最难最繁杂自然也是最好看的针法下手,又浸了王后最喜闻的香粉,受了那许多苦,一双眼熬得通红通红,倒总算有了盼头。
但世间之事,岂有凡人怎么盘算,就怎么来的道理?多半都是反着的。
白烑将帕子揣在怀里,未见亲娘,却先见到了白珍珍。说这白烑性子活络,与白琰交好,与白珍珍的兄妹之情,也交的十分好。白珍珍见帕子上绣的花样着实精美,也晓得自己亲娘对女红看中,便先讨去一番炫耀。白烑心疼妹子,原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应了。
白珍珍将帕子拿回母妃的琼华宫,正遇上旁的宫室里一名嫔妃抱着自己才将诞下三个月的皇儿,与王贵妃一起同儿子逗趣,白珍珍呈了帕子,两位宫妃瞧得欢喜,又啧啧称赞。时皇子猛地咳了两声,小嘴溢出些口沫来,王贵妃顺手便执了帕子给皇子拭嘴,这拭嘴的动作看的白珍珍一惊一乍,虽晓得这是送给王后的帕子,如此玷污了可再如何送去的好,但因爱母心切,不想在其他宫妃前拂了她一个贵妃的体面,硬是忍下没说。
不成想那宫妃抱着皇儿回去,当下就瞧见皇儿唇边生出些疹子,初始并未在意,到夜里却发现他已满身都是,这才惊动御医,方晓得她儿子是过敏了。
既是过敏,当有源头,这一层层查下来,源头自然查到影贵人身上。祸不单行,仁宗还未曾想出什么法子让影贵人对那宫妃有个交代,御医署就传来噩耗,皇子夭逝了。
皇子夭逝,乃是因着皇子原本在对那帕子上的香粉过敏之前,身子就有病症。只因替他医治的医正是个新晋的医正,手艺虽精,心里素质却颇差。头回医治皇族人员,还是个裹在襁褓里的嫩娃娃,未免紧张,紧张之余,便忘了在用药前问一问原先替皇子治病的御医所用的单子,没有考虑到药性有无相冲,生生断送了皇子的性命。
但这个事实,直到影贵人死了一年有余,方被佐证,而影贵人当时命背背了个戕害皇子,蛇蝎毒妇的黑锅,也实在因她命运不济。
白琰摊上个这么命薄的亲娘,甚可怜。
说他可怜,倒不是他生来便路途坎坷,可怜的是,那时他作为一个四岁多些的**,在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娘被一条白绫缠上脖颈,自己却被人拦在旁侧无力回天,一时无法接受,失声了。
他小时候声音好听,软糯清脆,虽不多话,可一开口,旁人必能听得暖心,御医道他打击过重,因此忘言,故没有至少同等的刺激,他此生恐将不再说话。
同等刺激,话虽说的简单,但既要是刺激,还要至少同等,这分寸就很难拿捏,仁宗想尽办法,汇集天下名医,皆未能叫他开口说上一个字。
可也算的上是因祸得福,他娘亲的冤案被洗清,他又落下这等残疾,终换的仁宗对他上一上心,拿他当一回正经儿子的看待。
然他已全不去在乎。
若说从那时开始,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去在乎,不过是他同白烑的手足之情。除此之外,到他16岁未离开皇宫游历之前,除了看些典籍,便是同他身旁的宦官华凌、他皇兄白烑,练出个依唇形读语的本事。
而他口不能言,身为大宣皇子又必定要选且最少得选一样武艺傍身,仁宗便请了个擅远攻的暗器宗师授习与他,本意是他学成便可,总不至以后于危难之中不能自保。却没想七年年之后,他一手短刀飞的出神入化,连他师父亦是自叹弗如,抚髭惭愧非要冠他一个小白飞刀之流的称号,只可惜了被仁宗因着此称号江湖气太浓且不符合皇族威严给断然否了决。
终其他是小白飞刀还是小白飞不了刀,他自己却并未在意,短刀使得如斯之精之准之狠一事,他从未放在心上。
他不是太子,不需要有个拔头筹的特长来彰显自己,无声且无欲求,他是那样一个人。
直到16岁,他忽然很想离开王宫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