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远方的你的信
亲爱的姐姐:
不知道现在你怎么样了,阿姨说你最近的健康状况还不错,只是依旧不太肯开口。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那是你种的蔷薇花,它们真好看,简直美得不行。不知道你的面色是否也像那红色花瓣一样。我希望是如此的,你一直是我心里最美的人。
你现在是否还在听歌,过去(好像过去得很久了)你总是哼着欢快的歌曲,在我们那个小天地里,你就像只百灵鸟一样。我依旧还在想念你那些美丽的裙子,我至今还保留着那些裙子,尽管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但每个春天一到,我都会把它们拿出来晒一晒,上面还残留着你的气息,每次看到它们时就像看到了你,看到你在空旷的音乐教室里偏偏起舞,看到从你喉咙里出来的每一个音符所包含的那份美好的渴望。
后来我去过几个音乐学院,但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从那里经过,只想看看音乐学院是怎么样的,那些学音乐的人是怎么样子的。我总把你放进这样的背景里去,如果你能出现在那里的随便哪个地方,肯定会成为一道最独特的风景——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依旧盼望着有一天你能回到原来的样子,请千万不要放弃。
阿姨说你几乎不碰电脑,所以,我给你发电子邮件你也是收不到了。她上次给我发来一份邮件,信里这样说到:
“小莫,她一连几天都不说话,每天按部就班地做着几件相同的事。早晨起来,她倚在窗户边看日出,即使是下雨天也不例外,所幸这里是山区,远方群山的晨光仿佛极乐仙境,希望能在她的心里起哪怕一丁点的作用。看完日出,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她轻声地走下楼梯(你简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吃早饭,一声不吭,目光注视着远方一个并不存在的点,耳朵屏蔽了一切的声音。早饭后的时间里,她就走进屋后草地上的小木屋里,把那里当做书房,一个上午都用来看书。上个星期,我们根据医生的建议,把小木屋的屋顶改成玻璃的,这样,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头顶的天空了,木屋里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明亮了不少,非常有助于心情的改善。医生说她差不多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就尽量让她的世界显得诗意些。改装后的木屋果然更合她的心意,尽管她口头上没有说什么,但眼睛一直兴奋得闪动着光芒,痴痴地仰着头,仿佛感激的语言即将脱口而出。但是,麻烦也随之冒了出来。现在,她花在小木屋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好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通宵待在那里。没办法,我们就只能几次三番地去叫她回来。有时候,她非常乖巧,很快就回来了,有时候又固执得很,根本不理会任何人,这种情况下,我便只好每隔一段时间起身从窗户里望一下,看看木屋里的灯是否亮着、她是否还在木屋里——被改成玻璃屋顶有这样一个好处,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子里的情况。
当然,除了在木屋看书外,在花园里消磨的时间也是很长的。她种了很多花,那些花长得都很好,你真应该来看看。她打理花草的本领,丝毫不亚于一个熟练的园艺师。我们对此赞不绝口,希望她因此而肯定自己,可还是落空了,我们的赞美如同天空里落下来的雨丝,细到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力。有一回,山茶花开得正盛,我们叫了一群朋友来观赏,即使这样,她也平静得不露出一点变化,看着别人采摘她的花朵。后来,某天夜里来了场暴风雨,她精心培育出来的花朵散了一地,枝条折断了一大片,花园里狼藉不堪,她神情沮丧了好几天,赤着脚跑到对面的山顶上去。那次真的急得我们仿佛末日来临一般。
我这样随便提一提,你大致也就知道她的状况了。反正,除了看日出、日落,在木屋里读书,打理花花草草,基本上没有其他的活动。她的人生就像是早已预先设定的日程,每一天都在不断地重复。所幸,这样也没有什么坏处,平平淡淡,对她自己来说,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可毕竟她还这样年轻,总是希望她能活跃起来,好好地看看群山外的世界,她目前的生活只适合饱经风霜、对世道淡然了的人,而不适合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她的身体现在恢复得很好,也有力气,有时候她还能搬动整整一担的泥土,面色虽说还有一点点的苍白,但只要她的心思活跃过来,就会立马红润起来的。
……”
我认为,姨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关于你的所有情况,都是她告诉我的,我想,她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你住的地方,群山环绕、空气清新,放眼开去尽是一片翠色,山林间云雾缭绕,溪水淙淙。千万不忘以为你从木渎搬出去后,我就从来没有去找过你、从来不知道你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几乎每个冬季和夏季,我都会去那里,你只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我而已。我一直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你几眼。姐姐,那时候,你还很苍白憔悴,看到过你的都觉得你病得很重,但幸运的是,那里的村民都很善良,没有人散布闲话。话说到这里,你不要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我在背后盯着你。每次去那里,我都只是短暂地停留一会儿,短暂到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的时间,因为你还没有把一本书看完,我就已经离开了。你更不要觉得,你所在的空间里残留了我的气息,树林里吹来的风每天都在更新你周围的空气,任何人的气息都不能稍作停留。你一定要把这样的不适感消除掉,只要认为我不过是经过你身边的一点尘土,一眨眼就不见了。
一年前我从大学毕业了,不知道阿姨有没有跟你提过,在你面前,她一定时刻小心翼翼,尽量避免一不留神说出我的名字。但我还是希望她跟你提过。毕业后,我也去过好几次,看你的情绪比较稳定,觉得暂时不需要顾虑太多。现在我住在海边的小镇上,这里的风景也妙不可言——我们姐妹的习性是一样的,宁要清静,也不要繁华——夜晚还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我给你捡了一些贝壳,装在箱子里,学着串成项链。楼下的小女孩能用贝壳做成精致的风铃,挂在窗框上,奇妙的是,她们家里还有一面贝壳串成的帘子。所以,我开始琢磨着如何用贝壳做成更多有意思的小玩意,一来既可以消磨空闲的时间,二来也算是满足了童年的愿望。
还记得我们童年的愿望吗?住在海边,每天傍晚在沙滩上散步,和海潮嬉戏,把海螺放在耳朵边听浪花的声音。
多希望你还记得。
姐姐,你都不知道我究竟给你写了多少信,整整七年多的时间,这七年里,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生活的轨迹去了我们从未预料到的这个地方,并还在不断地将我们往前带去,一直要让我们迷失原先的道路不可。你是否也预料到了,我相信你心里绝对不会像之前那样迷惘了,你一定开始了思考,只是没有思考的方法,一直在迷宫里行走罢了。如果是这样,请告诉我们,请告诉姨妈,不要孤身一人前行,让我们帮助你,我们伸着手在等着你提出要求。
我还是觉得不安。我究竟要跟你说什么呢?我心里乱得狠,那件事尽管过去了七年,却像永远不会结束一样,它每天都在重复,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它就在我眼前如烟雾一般飘过。仿佛一个诅咒,我们都在为此付出代价。
你能相信吗?我曾看见过他,就在两天前的清晨,他就出现在我的阳台上。那个早晨,天还没大亮,外面下着灰蒙蒙的雨,远处海浪的声音像催眠,我的意识还不算很清晰,工作了一晚上,躺下没多久,不知出于哪种缘故就醒了,也许是特意为了这个时刻。我睁开眼睛,恍然间觉得自己处在一条飘荡于海面上的小船里。紧接着,阳台上的门开了,吹进来一阵风,并夹杂着雨丝,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连神情都没有改变。他身后,是杂乱的黑色的枝条,那景象虚幻得不行,如同是用笔画出来的抽象的线条。
天呐,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确定我看见的是否真的是他,这是不是我在混沌里的幻觉?然而,那场景却始终无法挥之而去。他的眉梢、他的表情、他握成拳头的双手、他裤脚上的泥土,凡是涉及到细节的地方,我都能准确地描述出来。
你能想象吗?在一个晦暗的下雨的清晨,我居然看到了他,在我的阳台上,他像是特为来找我的。
然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还是消失了。事情就奇怪在这里,我甚至不记得他是如何消失的,是慢慢地隐退进暮色中还是转身一跃而下?他既是一瞬间消失的,又是通过某个承接过程消失的。矛盾性令人琢磨不透。
所以,亲爱的,你是否可以告诉我,这只不过是我的错觉,你是否可以这样说服我:那怎么可能呢,七年前他就离开世界了,这是你我亲眼所见的,他怎么还有可能出现在你面前呢?
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