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迟归
王丽娘本是江南人,如今北周和南唐并立,江南是轻易回不去了,只打算一路往南,到汉江边上寻个合适的地方落户安身。好歹能隔江望江南,聊解乡愁。再说就一江之隔,气候风俗甚至土音都是相近的,也就跟回到江南一样的了。主意既定,一行四人离开清河口,便顺着大道穿过锦屏山,到了夏州。一上夏州大道,就听到路人纷纷在说,朝廷定了夏州西南面的夏口为与南唐通商的口岸。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直到在夏州城门楼下亲读了朝廷贴出的告示,王丽娘才放了心。早几年就听说朝廷要挑与南唐通商的津渡,拖了这许久才定下,想来也是仔细斟酌过的。想着自己虽备了些钱财,可如今多了个孩子,还要替她将来考虑,少不得要做些营生。做买卖,当然得挑个好地方才行。王丽娘思量一回,又与黄嬷嬷在车上商议了大半晌,这才定下来,不再走了,就去夏口。
不过,最后,他们买房落户,开小酒肆的地方却并不在夏口,而是距离夏口还有二十里的北樵镇。为甚?一是因为她们到夏口的时候,夏口房价已然暴涨,手上的钱买不到合心意的房舍了;另一个就是王丽娘嫌夏口太过热闹,人多物杂,日后经营定颇耗心思和打点钱,辛苦自己却是为他人做嫁衣,不划算;再说商业气氛太过浓重,也怕铜臭气熏染坏了孩子不是。
就这样退而求其次,作为夏口通往上京的陆路必经之地,山清水秀,热闹之中又不失清静的小小北樵镇便成了最佳选择。更难得的是北樵镇这些年来十分少有的没经历什么大的兵祸,老百姓生活也算富足,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民风良善得很。乡老镇绅见王丽娘一个寡居女人带着家人乱世漂泊,隔江而不得归家,同情之余也就不好太过刁难,见她买房置地的打算安置下来,也就提醒着她应了乡党公约,往镇上坊正那里递了名籍。就这样,他们在这北樵镇算是落下户来。
冬去春来,转眼就是一年。北樵镇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带得她家新开的小酒肆也都十分兴旺。
镇上有个女夫子,好些人家都将家中的小女孩子送去勉强识几个字,日后好能看账本管家,或是能与丈夫对答几句,多得些欢心。悦然这一年身量长了些,有些大孩子样了,王丽娘思量着她与黄嬷嬷日常在店里照看,丢她一人在家怪孤单的,等一开了春,便给她缝了几件花衣裳,漂漂亮亮的送去上学堂了。
能出门,悦然当然高兴。
这不上学不出两个月,便跟同条街上的宋记布铺的二丫头结成了一对儿小闺蜜,平日同上学放学、同挨女夫子责罚,偶尔也一同凑了零花钱拉了手去买小玩意儿分享。往往回家时,不是宋二丫拿了她出门才换的娘亲从行商那里淘换来的南边的细棉布手帕,就是她把宋二丫她娘给二丫熬夜做的新鲜样的头花公然戴了回来。大人们一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特特使了半大的小伙计送回去。后来见她们俩几乎天天如此,就懒得再管。两家都做着小生意,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反正,说不准第二天,东西又换回来了呐。
这天,天边的晚霞已渐渐收了光泽,眼瞅着天就要黑了下来。宋记布铺的娘子一面指派着两个小伙计收布、上铺面的木板门,一面往东边街口望。宋家娘子生得俊,却很和气,不过眼下眉头轻蹙,就带了几分厉色。
“铃丫头还没回来?”
里屋传来宋老板带着几分不耐烦和几分躁意的声音。
宋娘子知道这是有三分恼意了,有意放软了声音道,“就快了罢。早上出门铃儿还说要早些回来给太公磕头去呢。这小孩子的脚程,可比不得大人。再说眼下收拾铺子也还要会子,你急什么!”话到后头便有些老夫妻间娇嗔的意思。那宋老板听了也就哼了嗓子,不好再说什么。
宋娘子一面骂自己那缺心眼的丫头,早上出门就告诉她今日须早回家,要去给族里的三太公磕头贺寿,怎的就忘了!一面估量着,到底叫了小伙计来嘱咐两句,让他往下街的王家酒肆看看去。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酒肆的生意刚好开始忙起来。那小伙计立在店口,正不知如何开口,就叫垆台后的王丽娘一眼认出,笑着过来问他,“是宋记布铺的小哥?可有什么事?”
小伙计挠了挠头,就直话直说了。“我家二姐儿还没回,娘子和爷都等着急了,使小的来问问。”
王丽娘面上虽还是笑,看了一眼快黑的天,心底却有些半怒半恼。怒的是悦儿越发贪玩好耍;恼的是宋记布店的夫妻,小孩子一起总有玩性大的时候,怎么听着就似在说她家悦儿带坏了他家二丫头似的。不过口上却应得周全,“呀,天都要黑了,我家悦儿也没见影子呢,许是两个丫头哪里结伴耍去了。”
“王娘子可知她们爱去哪里耍,小的好去寻寻。”小伙计到底年轻,说话直,顶得王丽娘脸上笑意一凝,却想起昨日悦儿说的一句话来,“娘亲,河里的水都暖了呢,什么时候带我去凫水吧。”王丽娘还记得她说了“不许”后,悦儿一副不置可否,蹙眉定神的表情。心底登时一凉,跺脚道,“这不是要命么!”一面飞似的拐过后厨,到了小天井,将正劈柴的柴叔惊得丢了斧子。
“柴叔,你快去,悦儿还没回······她昨日说要凫水,我没许——”
没等她说完,柴叔便点了点头,四顾无闲人,便一提身子就跃上了屋顶,身影一晃就不见了。王丽娘觉得心下微微定了定,她的悦儿机敏,当不会有什么事。这才转到外头店面,看那宋家小伙计还立在门口,一面告诉他已打发人去寻了,一面请他进店里坐一坐。小伙计不肯进来,转身跑了。
王丽娘一面照顾着店里生意,一面朝外头张望。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两个丫头从西街口转出来,摇头晃脑的极认真的讨论着什么,竟是光着脚丫,半湿的鞋子都在手里拎着。王丽娘先是一喜,再是一怒,看了看满店的客人,最后勉强平和了情绪,只等她们走近,扬声对宋铃儿道,“铃姐儿,你家方才来寻你来着,可是家里有事?”
“啊!糟了!”宋铃儿一拍脑门就跑了起来,一面回头笑道,“多谢婶子提醒。”又扬了小下巴对悦然道,“我跟你说不清,你明日自去问夫子去!——那个醉汉你就照顾着吧!”说着一溜烟似的远了。
“醉汉?”王丽娘正要问,就见柴叔半扶半搂的带了个湿淋淋的男人从街口过来。
“娘,”悦然甜甜的唤她,带着明显的讨好,见王丽娘瞪了过来,便伸手往后一指,“我和铃儿在河边玩,呃,绝对没下水,这人喝醉了,以为我俩掉水里了,就跳下河想救我们。谁想他自己水性偏不好,唉,最后倒费了我们许多力气将他拉上岸。”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鞋子,“瞧,鞋都湿啦。”
已经有客人好奇的看过来,王丽娘忍了忍脾气,嗔道,“还不快去换了!”一面打量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魁梧汉子,身上是寻常的一身短打布衣,倒也不算落魄,满身酒气看着有些颓废失意,倒也不至于让人生厌。便让柴叔将人先送进后院去安置。
王丽娘见店里没那么忙了,交代了厨娘和小伙计,取了今日营业的大头额度,便回了后院。当初买下这处临街的房舍,就是看中它前面店面敞亮当街,后头不仅有一个小跨院给帮工伙计住宿,还连着侧后一个方正的独立小院,自住就尽够了。小院子连着后巷,若不想从酒肆出入,还可以在后巷独开个门。
王丽娘立在小院天井里,望了望天上的清透的弯月,微微叹了口气。这才进了正房。
“娘亲,你回来啦!”她进门还没走两步,悦然清脆的声音就从里间传来。王丽娘揉了揉微微酸胀的额,才掀了帘子进里间去。见悦然窝在被里,黄嬷嬷正给她擦头发。
“从头到脚都洗干净了?”
“可不得洗干净。”黄嬷嬷笑,“娘子是没瞧见,头发丝里都是沙子。真是,没见过这么淘的丫头!若是个小子,嬷嬷倒还放心了!”
悦然听了却往黄嬷嬷怀里一滚,嬉笑道,“怎么就比不得小子了?!今日夫子才说,咱们大周看重女子,许女子出来走动经营,许女子独立落户,说不得将来还能许女子参加科考呢!”
“哎呦,看扯掉了头发!”黄嬷嬷扬起手轻轻拍了她两下,却看着丽娘感慨,“亏得逢着好时候了!”见丽娘越发清瘦憔悴的身形,又抚着悦然的脸叹,“你这个小丫头哟,还小,哪里知道这女子独立门户的难处······”
悦然伏在黄嬷嬷手臂上认真的看了看王丽娘,半晌,才道,“娘亲,你要是觉得太难,咱们就寻个爹爹罢!”
王丽娘听了过来作势要打,落下手来却只是在她小身子上揉了揉。“嬷嬷,这孩子得好好学学规矩了。”
黄嬷嬷却道,“还小呢。再说如今世道不似重前,不再喜欢那规矩得跟木偶人似的女子了。只要外头的大规矩不错就好,在自己家里,还是活泼些好。”
“还是嬷嬷疼我!”悦然一下猴在黄嬷嬷身上,热情的亲了亲她两边脸颊,逗得又是一阵笑。
悦然心底也越发觉得幸运。虽然穿越到了一个陌生时空,但,还好,战乱基本结束日子安定了,社会风尚里女子似乎并不似历史书上说的地位那么不堪,而自己还逢到了这样好的娘亲、嬷嬷和柴伯。虽没人告诉她,不过,一起生活的日子长了,她也看出来娘亲与嬷嬷之间不是母女甚似母女的情分,也看到柴伯对嬷嬷的默然守护。当然,也在某些不经意的细节里发现柴伯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太平日子里保她们三个女人平安定是没问题。这样小富平安的日子,不要太好哦。不过,她还是能看到娘亲眼底偶尔流露出的倦累。比如眼下。
“柴叔领回来一个人,我去看看怎么安顿的。”王丽娘笑着起身,一面瞪她,“我回来前乖乖睡了,不许再淘气!”
悦然笑眯眯的点头。心里却在琢磨,能上哪里寻个合适的爹爹来给娘亲减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