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甫将茶盏放下,将手指在茶盏里沾湿,就在案桌上写划起来,一面招呼她,“过来,爹爹解说给你知晓。”
一条粗水线横下,“这是汉江。”接着在水线上面画个圈,“这是咱们夏州。”又在旁边写一个“顾”字和“向”字。“夏州历来是鱼米之乡,几十年战乱虽有滋扰,却未遭大兵祸。你道是何缘由?”岑甫问道,实没指望悦然能答出来。她虽聪慧,却对世情毕竟了解甚少。
不想悦然轻轻蹙眉,猜道,“可是因为这里有人用其物产支持军队,换得平安?”虽不尽是,却也道出了本质。惊得岑甫直恨不得将她换个男儿身,来好好栽培,十年之后,定成个经世大才!
无奈,实是女儿身!岑甫压下心头遗憾,点头道,“差不多如此。夏州世家大族顾、向两家联手,一方面自练私兵,一方面以粮草为偿换得辖管夏州的前后三家军团点头保证夏州一带不成战场。不然,夏州一带如何能在乱世里头安然若许。”
悦然却是感叹道,“也得有私兵,否则粮草早被抢了,哪里保得住。”侧了头问道,“顾师兄便是顾家人?”
“说起来,你还得叫他一生‘表兄’!”岑甫笑,“他祖父是顾家现任家主,国祚初立,征辟了来做本州长官。”
悦然结舌,“是夏州通判顾秀峰?认娘亲做外甥女那个?”
“顾宏志是顾家长房长孙。他祖母是向家的女儿,母亲则是青州豪强何家的女儿。”岑甫一面说,一面又画两个水圈下去。
“何师兄的父亲是顾师兄母亲的兄弟?”
“同胞长兄。”岑甫准确纠正道,“何硕的父亲何增业如今统领着北三路,”说着便圈出北周北边的三分江山来,“是正三品的抚北大将军。”
悦然只觉背心发凉,额上冷汗直冒。瞅着岑甫直发愣,自家这便宜爹爹到底什么来路,竟引得这些人来有心结交攀附?
岑甫却不管她,又在汉江下方,江南画个圈来。“之前南北本是一统,向家素与江南多有渊源,几与会稽名门世家郭家世代姻亲。郭俊昌的母亲便是向家女。”
悦然抹一把额头冷汗,小声道,“爹爹,他们干嘛非得来跟你求学?”
岑甫顿了顿,在案几上圈出北周都城上京城来,“你细想想看。”
悦然捧着小脸对着这张慢慢干涸消失的水纹地图,脑子里似有只蜜蜂似的“嗡嗡”乱响。
京都、夏州、北三路、江南、世家豪强······
再思及岑甫处理那武昌业的事,一句话就让本州长官认了亲的作为,夏口街巷拓建的事······
忽似灵光一闪,拍手跳将起来,也顾不得尊长有别,指着岑甫激动道,“你、你、你——呃,爹爹,你,你识得京都大权贵!他们这些世家豪强不过是地头蛇,如今江山易主,初始为了稳固不得不用他们,一旦坐稳了江山······他们这些人是要投诚寻靠山······爹爹,你是谁的人?”悦然嬉皮笑脸的凑过头去问,又叹,“怪不得咱家能在夏口买那么大块地!”
岑甫板了板面,“没规矩!”
悦然扭着他胳臂晃,“说嘛,说嘛!”
“站好了,像什么话!”岑甫喝她,却并不十分严厉。悦然乖乖立好,可怜巴巴的朝岑甫一瞅。
岑甫今日本就打算将事由都说与她知,也不再隐瞒,直道,“原在西北军中受太子殿下驱使。如今,太子殿下许下几年悠闲时光,不过帮着看看夏口通商的事情。”
悦然当然知道其中隐秘不好打探,便做了然的点头。只觉这个便宜爹爹捡得很是棘手,可怜自己娘亲还一门心思要将那小小酒楼做好,多赚几个银钱,竟不知自己嫁了个未来天子的近臣亲信!
她都知道当今圣上已然年老,太子是嫡长子,据说英明神武,很得人心。日后端的无论是滔天的富贵还是毁家灭族的险恶,一家人都是要走一遭的了。
悦然忍不住叹气,她原本打算好的种田经商的路,是不是日后就会拐成权谋道呢!
复又觉得不对,爹爹今日既将这些都告知了她,如何会瞒着娘亲,于是问道,“娘亲可知道了?”
岑甫眨了眼,“呃,大概是知道的。你也知道,你娘亲不耐烦这些事情。”
悦然点头,“也是。”也就是说娘亲也是一知半解啰。日后追究起来,也不好说他欺瞒。嗯,端的是只老狐狸。悦然腹诽。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将此事告诉于你?”岑甫又换了严父的面孔。
悦然心头一凛,蔫眉耷眼的立在一旁,检讨道,“爹爹,这是想告诉我······”实说不清,只得干等着聆听教训。
“在知晓三个师兄的身世牵连后,你对他们的看法态度可会有不同?”
悦然直想摇头,待见岑甫黑定的目光看来,又停住,好好思量一阵才道,“会更多分谨慎小心。毕竟他们后头的势头牵扯太大,不得不考量。”
岑甫点了点头,声音更冷了三分问她:“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若一时意气,要了那两个顽劣少年的性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扫过悦然白了一分的脸,又道,“怎么,不大服气?!你可想过他二人为何比一般村中少年都顽劣?”
同村居住,悦然自然知晓,自嘀咕道,“不过是家中殷实,放纵宠溺的罢了。”
“你也知道他们两家都是村中大姓人家,颇有几个钱财,你若打杀了他们家里的独子,你说,咱们还能不能在这里安居?”岑甫话音带了几分斥责。“善谋者往往不在一来一回的得失。且不说这二人根本不值得你费心去报复处置,真要处置,怎样才痛快?不外乎是将其命途捏于手中,顺畅坎坷欢喜悲怆都由得你,其人还须对你感恩戴德。”
悦然听得瞠目结舌,这,确是狠招,可她玩不来呀!
“你若真气不过,要想枨哥儿不再受欺负,为村里除个小害,大可以想办法荐了他们去外头学手艺。他们这样散漫惯了的,哪里吃得了苦。不拘哪处使个绊子,管教他看不出,也生受了。到时候他们家里人要谢你,他们学不成被赶回来,也与你没甚关系,污不了名头。”
悦然愣了眼看岑甫,她竟不知这爹爹竟还是腹黑的。
“这是我要教训你的第一条,出手除了要狠、准,还须高,不能白赔上自己。”岑甫肃容道,“第二条,就是要提醒你,看人不要只看表面,要看到背后的牵扯。世事诡异,人情势头往往牵扯,一个错漏,就会将自己置于死地而不知觉。”
悦然用力点头,“悦儿受教了!”
岑甫稍微放松了神色,“第三条,是要警醒你,欲成大事为大业,万不能为一时私念左右,得善体人情物意,理性布置,绸缪于先。这样才能用人时有人,用物时有物。简单说,就是内要‘养心’,外要‘蓄力’。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悦然点头若捣蒜。
岑甫横过眼来,“若明白,你说说,那两个人该如何处置?”
“呃,先,先将他们送回家,”悦然蹙眉道,心头仍不乐意,“先将此事告知其父母,让家中自去管教。”心头却道,让他家父母揍他们一顿,也算出了气。
“接着呢?”岑甫追问。
悦然将方才他那番话想了个来回,僵着面皮道,“推荐去学徒。”
“你是想教训人,还是——”
“当然,当然是要‘蓄力’。”悦然接着装腔作势。
“那你看他们学什么好?”岑甫仍不打算放过。
“啊?!”悦然彻底被打败,索性耷拉肩头推道,“我哪里知道——”却见岑甫横眉,忙改口道,“只看他二人行径,好似那瓜皮油滑取巧些,狗剩身骨强健些,心肠也狠绝些。做什么,我却真不知道。”
“哼,敌情都弄不情,还敢出手!”岑甫冷哼一声,轻挑了眉稍,“我再告诉你点消息。瓜皮家颇有些余钱,也在夏口买了地修了门铺。只愁无人懂得经营,只好租出去吃个租金。狗剩家有个舅舅在镇上开个铁铺,打得一手好农具。狗剩想跟着学手艺,却叫他舅舅给推了,说是怕他吃不得苦。”
“让瓜皮学账房经济?让狗剩跟他舅舅去学打铁?”悦然惊道。
岑甫立起身来,掸一掸长衫,“你若办好这事,我就当你明白了事理。我另交个铺子与你独自打理。”说着自先出去了。留悦然一个人愣神。
悦然这两年也算是“怡然居”的一个小掌柜,店里大事她都参与商讨,也算历练过。今日岑甫这番教导加托底告之,悦然也不是不明白其中的用心。娘亲连喝了两年多的药,也一直未能与她添个弟弟妹妹。一对儿爹娘不思量着买个小妾来帮忙,却是都一门心思对她严加约束,有心将她往“女户主”的方向培养。今日,大概就是一个额外的加强训练项目。
不过,爹爹最后的那个提议也甚吸引。悦然少不得一番理性心理建设,将对那二人的怨恨之心都压将下去,思量如何办成那两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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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过敏了,呜呜,真难受!手指头都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