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家大肥马拉的大板车上,悦然小小的身子跟着板车的起伏轻轻晃着。板车四周有尺来高的木围子,是放货物滚落的,也可通过绳索来固定货物。如今却正好是她凭栏望四野的扶手。
柴伯斜了身子坐在车头边上,单手握了缰绳,时不时抖扯一下;另一手握了细长的铜头烟管,偶尔放在嘴边吸一口。这时斜眼看着悦然的小屁股因扭过去看风景,已挪出了给她铺好的棉布小坐垫,便慢悠悠的提醒道,“路不平哩,小心颠着!”
悦然冲他一笑,小屁股往回挪了点,“不怕。柴伯的车赶得稳呢!”一面又眼睛晶亮的去看那漫野的绿意,追那翻飞过的燕雀,一面蹬着一双短腿感慨:“哎呀!出来走走多好!连风闻着都是暖的是香的!——柴伯,你闻闻!”
柴伯那张沉淀了太多战乱岁月苦难的有些僵硬干涩的脸便微微动了动,引出一丝笑意。却将烟管控了控、插在腰间,递过一把粉色的油纸伞,“日头大了,撑开遮一遮。”
悦然却不接,仰了细脖子偏眯了眼迎了阳光,笑道,“老不让晒太阳,我都要起霉了。”
“小娘子晒黑可不好看。”柴伯半晌才呐出一句忧心中带着恐吓的话。
悦然也觉得脸微微有些发热,心知若晒黑了回去定会招来一顿数落,便稍作让步,“撑伞太累了,不然——”瞅见车身旁挂了两顶竹条编的尖顶斗笠,便一指,“就戴笠吧。”说着就探了身子过去取了两顶下来,将一顶盖在柴伯头上,一顶往自己头上戴。
刚一放手,那斗笠便落下来,遮了她半张脸,自己就“咯咯”笑起来。柴伯眼底含了笑意,只得靠着路边停了马车,回身过来替她正好斗笠,又递了水壶让她喝水,这才又催车行进。
路上渐渐人马就多起来,夏口新立的门楼老远就瞧见了,风一送,约略还能听见嘈杂人声。等过了门楼,悦然越发觉得宽宽斗笠下,自己一双眼都看不过了。夏口街市的繁盛很是让她咋舌。
店铺林立自不必说,街上往来男女熙攘,衣饰装扮颇见豪富,却又风格不一。长衫短打之别不说,竟然还有胡服异族打扮的。悦然有心去听其说话,竟是地道的本地口音。忍不住就问柴伯,“那些人干嘛穿它族衣衫?”
柴伯却见怪不怪,“不过是图行动方便罢了。”见她真疑惑,又补道,“又或者是祖上是外族,抑或需要跟它族做买卖图个亲近,也都说不定。自大齐以来,民间衣冠早就不分胡汉的了。——你莫非跟着学里夫子学呆了,想着看衣冠来分人高低?丫头,我可告诉你,衣冠看人,这是最靠不住的。也是最蠢的嘞!”
悦然讪笑着应了一声,心底兀自思量:这世道似乎在大齐朝就拐了弯,眼下这市井繁富、商业发达、民众衣食生活似宋;但这女子上街不须遮面,自然大脚满地走的情形似乎又大不同。唉,且不管它。这样世道对她这个小女娃来说,倒正合适。看满街的招牌,那字她倒也认得一半。也十分庆幸,还好这汉字没轻易变化了。否则夫子那么严厉,这学里的日子恐也不是那么好混。
悦然正一面看一面思量得快意,不想柴伯却将车停在一处茶楼前,将她提拎下车。“码头上人多,你就在这茶楼上耍会,吃些点心。一会柴伯回来接你。”
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富态掌柜迎了过来,“老柴,又来进货?”
“是呢!霍掌柜。”说着将悦然牵过来。
“哟,这是谁家小娘子?这一双眼真灵透!”
柴伯眼底闪着与有荣焉的光,笑而不答。悦然很乖的打招呼,“霍掌柜好!”
那霍掌柜却伸着一个肥短的手指问,“你叫他什么?”
悦然眨了眼,见柴伯面色不变,隐有笑意,便老实回答道,“柴伯。”
“那你么不叫我伯伯呢?我好歹比他这老小子光鲜些嘛!”说着就自来熟的接过悦然的小手,“来,叫声伯伯。霍伯伯带你上楼看风景吃果子去。”
悦然却扭了小身子来看柴伯。
柴伯冲她挥一挥手,“去罢,别调皮。生果子也别吃太多。柴伯一会就回。”一面冲霍掌柜嘱咐道,“替我好生看顾着,丢了根头发丝儿,都饶不了你!”
“知道了!快走罢,货船怕都靠岸了!”霍掌柜不耐烦的冲他挥手,却十分和蔼的微弯了腰来逗悦然。
悦然幽怨的看了一眼柴伯,打起精神来应对霍掌柜。幸好霍掌柜比较忙,很快,悦然便获得了独处的时间。吃惯了黄嬷嬷的手艺,外头的点心,悦然没什么兴趣,索性扒在二楼窗户边上看风景。
茶楼近码头,能远远瞧见汉江一角,只是桅杆林立大小船只排满江面,只能见着一些水光。岸上则停着许多拉货的马车和聚集着一群一群的短衣光膀的搬运工。柴伯应当也在那里罢,只是太远,根本看不清。悦然摇了摇头,将视野转到了楼边上,看小商贩热闹灵活的做生意。
“这位娘子,楼上清净,您随意拣桌子坐。”
“娘,我要靠窗户的!好看捏糖人,你答应过的!”
“呃,枨儿,咱们就坐中间这张罢。”
“不嘛!你先前都答应了的——”童稚的嗓音已经带了泣声。
悦然忍不住扭头回身看。只见一位挺着大肚子头上围着一方碎花布巾子的年轻妇人,手上还牵着一个约莫两三岁、身量十分壮实的男童,此时正一脸为难,在临窗的两张桌上看了一回,又温声去劝那孩子。
悦然见临窗的两张桌子,前头那张坐了三个男子,似买卖人正在谈事,压根没抬眼见这边动静。另一张便是被自己占了,摆了好几个碟子,座位却都是空的。悦然见那孩子满脸委屈,眼珠子挂在眼睫上欲落不落,心下一软,便挪过去客气的请她们可以一起挤着坐。
店小二十分机变,见悦然开了口,便道,“多谢这位小娘子了。”又问那妇人,“这位娘子,你看······”
“那就多谢小娘子了!”那妇人却也爽利,拉了那男童过来,“枨哥儿,还不快给这位小姐姐道谢!”
那男童也不害羞,知道能靠窗坐,过来冲悦然咧嘴一笑,“多谢小姐姐。一会我请你吃糖人!”一面手脚并用的要往靠窗的那条凳上爬。悦然见他爬得吃力,便好心拉了他一把,又拽紧他的衣角,才和他一并凑了脑袋往下看做糖人的捏糖人玩。
那妇人便在一旁与小二要了些点心果子和茶水。因见窗户颇高,那男童立在长凳上也不过将将能将脖子伸出去,便也不十分着紧,半扶了肚子自坐下,歇息了片刻,待小二上齐东西,才招呼他们来吃。
那男童本不想下来,不知悦然在他耳旁说了什么,竟乖乖任她拉手下来乖乖坐好吃点心。
那妇人看得直笑:“我这猴儿平日静不下来,今日可巧,倒与小娘子投契,乖顺得紧。——不知小娘子家住哪里?怎在此等家里人。”
“我瞧这个弟弟又聪明又明理,心里十分喜欢呢。”悦然也颇能应对,先夸一气,才含糊答道,“我家在北樵镇呢,今日家人来夏口进货,便跟着来瞧热闹。”
“那可是巧了,我家也在那边呢。”那妇人倒是一喜,“临水村,就在镇上五里,那北樵溪可先过咱们村才到镇上的。都说北樵镇的水好,可不知我们临水村的水才是真正好呢!北樵山上下来,都能直接喝。等流到镇上也就只能养养鱼种些藕了。”
临水村?悦然觉得耳熟,细一思量,才想起那个白面岑甫不就住临水村。眼底亮光一闪,开始打听。
“哎呀,临水村,我仿佛记得一位叫岑甫的先生就住在临水村呢!不知大嫂认得不认得?”
“大哥?”那妇人微微有些吃惊,“小娘子是认得这位先生,还是听说的?”
悦然心头一喜,竟叫她猜对了,那人就是个开学堂的先生。一高兴便说了实话,“见过的。那日他领着两名兄弟到我家来致谢——”
话没完,那妇人忽一拍手,笑道:“哎呀,你可是镇上开酒肆的王娘子的女儿,唤做‘悦儿’?”见悦然有些愣住,一行笑一行说道,“他们弟兄三人回来说起,都夸王娘子能干,王家小娘子胆大呢!我家当家的排行老二,就是他们兄弟三人中,最为黑壮那个。”
悦然这才明白真是碰到“熟人”了。其实她只见过岑甫和那林觅,不过她好打听,想起黄嬷嬷说那二哥似叫鲍柱,于是忙堆了笑,起身来见礼。“悦然见过鲍二婶子。”
那鲍秦氏拉过悦然仔细瞧了一回,脸上又多几分喜意,“小娘子果真生得俊俏,”又捏了捏她的小肩膀,“身子骨也是好的。只是可不能再偷偷跑去养鱼种藕的地方凫水,不干净。再说让别人瞧见也不大好。若真想凫水,你到临水来,婶子带你去个地方,保管又干净又没人闲人打扰。”
悦然先脸微微红了红,听得她相邀,又高兴起来,眼底多了几分雀跃,“婶子可说的是真的?”
“啪!”不轻不重的一个巴掌落在悦然的小肩头,些微有些痛,“你这小娘子!你鲍二婶子说话算话,你得空只管来!”
一旁的枨哥儿早耐烦不住,又立在凳上往外瞧,口中还提醒道,“娘,买糖人!”
鲍秦氏给悦然夹了一块点心让她吃,扫过去一眼,见无甚不妥,只口中哄道,“好。等他捏多几个,咱们再下去挑好的。”
枨哥儿果然不再闹,只憨头憨脑的探头看捏糖人。悦然对着几块并不十分喜欢吃的点心,在鲍秦氏热情的注视下,一面尖着牙齿细细咬,一面期盼那枨哥儿能再闹一闹,让她能免除这甜蜜的负担。
所谓心盼福至,果然,那枨哥儿不知见了什么,指着窗外吱哩哇啦的叫了起来。因他说得急,悦然几乎听不明白。鲍秦氏也没在意,以为是小孩子见了稀奇高兴,便远远哄道,“哥儿可是看着好玩的了?别急,一会娘带你下去玩。”
那枨哥儿还不停,侧了脸来又喊了两身,眉头都急得有些红。这次,悦然勉强听明白似乎有个“麻”、有个“锅”的音。
“别吵着妹妹,”鲍秦氏抚了抚挺起的肚子,“你可是哥哥,得有个哥哥的样子哦。”
枨哥儿似乎听明白了,为难的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窗外,却又回身指着外头直跺脚。街上也传来一阵喧嚷。悦然忙过去扶稳枨哥儿的身子,也探身往外一看,忍不住“咦”了一声。
鲍秦氏此时才捧了肚子踱过来,一看窗外,吃惊道,“这不是马家娘子么!怎么与那样人拉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