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相商
岑宅是四进房舍,兄弟二人各占两个院子,除去仆妇们住的罩房和两个女孩子住的跨院,实也没甚空阔院落了。也就给老爷子留的院子能叫岑甫一家子体面住下。
悦然并不太知晓这些深宅大院的事项,待进了树木葱茏更显幽静的静园,见安排他们一家住两侧厢房,并未扰动祖父岑贤居处的正房,也就坦然顺之。
问清楚安哥儿因是外男,安排在了外头客房,也就放了心。
草草洗漱整理一番,见丽娘管着蔚哥儿不得空,便自己指挥着婆子们将车马上卸下来的行李放在西厢一间空屋子里。只让翠儿和袁妈妈寻这几日用得着的包袱打开,其他并不打开,点数清楚,便锁了门。又叫翠儿给了婆子们赏钱,打发她们散了。
行事利落,不乏人情,叫管事婆子们心底暗自一凛,收敛了些小瞧的心。
当日自是有家宴接风,晚上,听了消息的已经出嫁的女儿王岑氏又带了一双儿女回来,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当然热闹是外人所见,于悦然、丽娘等来说,真真是热闹得过了,疲乏不堪。如此,第二日,蔚哥儿便有些不好,悦然也觉得头疼。不待丽娘说,岑甫就先吩咐下去,哥儿姐儿好好静养几日,不要出院子。也将丽娘留在院里照看孩子,只自己一个往院子外头行走。
岑老太爷也不惯热闹,听了岑甫交底的话,知道这次是真个回来了,也就放了心。待要收拾了回山里道观,又听得悦然、蔚哥儿有些不好,竟是又解了包袱不走了。等着郎中写了药方,亲看了回,才吩咐高管事去抓药来煎。
悦然和蔚哥儿原本没什么大症候,静养三五日,也就大好了。倒是因为一番小病,家中上下都打发了人来问,白得了许多东西。也因着这些往来,又叫悦然理清了这好似从天而落的一大家亲戚关系。
岑甫往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分别唤作岑观、岑丰、岑倩娘。岑家也薄有产业,岑老太爷不理事,一应庶务早就交给了二儿子岑观打理。岑观未曾出仕,娶的是京中经营药材的姜家的女儿,膝下有一女一子,长女岑婉今年不过八岁,儿子岑芸也才六岁。
岑丰中了和庆四年的茂才,得了当时吏部侍郎石浩古的青眼,娶了石家嫡出的次女,仕途也走得顺。在泰山石浩古升任中书省左丞后,他就从礼部主事调入吏部做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如今也与石氏养下三个儿女,岑芹、岑苹两个双生子也就五岁,幼女岑妧尚不足三岁。
岑倩娘嫁给了奋威将军的嫡次子,王采君。这个典型官二代的姑父,悦然也见过几次,倒是生得挺拔勇武,没觉得有纨绔之风。听娘亲说,姑母的婚事是祖姑母亲自保的媒,好叫王、岑两家的姻亲不断,也是拉扯岑家的意思。
不过这传说中风姿绰然、心性坚韧、聪明睿智的姑祖母,悦然倒还无缘一见。只知道姑祖母嫁进了太原望族王氏家族。当年,姑祖父领着弟弟,跟随当今上征服四方,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建国后,一个被封为忠勇侯,一个被封为奋威将军,都赐下丹书铁券,许以五世爵位封号不流不降的恩宠,一时广为人称道。不过姑祖父因早年征战负伤,早在和庆三年就去世了。如今的忠勇侯是其长子王骏。姑祖母在侯府里做了个安安乐乐的老封君。
等再过两日,她便要跟随父母去忠勇侯府拜望这位传说中的姑祖母了。悦然微微叹气一笑,只盼自己粗疏乡野举止不要惹了老人家厌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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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夜里下一场秋雨,天气凉了一层,不过北地的日头仍是分外爽朗。用过午饭,悦然便打算带着翠儿到后头小花园子里走走。
还未出院门,就听得一阵错杂的脚步声自远而近,错愕间,就见岑太公叫安哥儿背着,左右还有高管事和一个青衣小厮护着,打一侧的月亮门进了院子。
因那晚叫安哥儿撞破她与齐璟会面,悦然便有意无意的避着安哥儿,两人倒很有几日未见了。此时猝然逢着面,倒也顾不上尴尬,忙上来看祖父究竟如何。
“莫慌,莫慌!”岑老太爷见悦然着急,自安哥儿肩头撑出头来露个笑脸,反劝她道,“不过是方才不留意滑了脚,也不曾摔着。只是这个小哥儿不放心,非要送我回来。倒白唬你们一场。”说着就要挣下来,“不信,让我走几步你们瞧,定然是无事的!”
这一闹,又叫一干人惊心。悦然忙道,“院里还有些滑,祖父既承了安哥儿的好意,不若索性让他送你进了房再说罢。”
“大小姐说的是哩!”高管事帮着将老爷子扶稳。一行人哄着劝着,总算将老爷子送到正房正厅里,小心的安置在椅子上。
高管事自跪在岑老太爷的脚边上,告了罪,才小心的褪下岑老太爷脚上鞋袜,仔细验看,方稍舒了眉头道,“不妨事,只些微错了些劲,用药酒好生揉一揉,略歇一天也就好了。”
悦然闻言心头方松了口气。
“我就说没有事!”岑老太爷笑道,“偏你们大惊小怪的,倒吓坏了悦姐儿!”
悦然忙送上一个笑来,“祖父没事就好。”
立在一旁稍许有些尴尬的安哥儿飞快的看了悦然一眼,便立身出来,行礼道,“既然岑老太爷没有大碍,晚辈也就放心了。不打扰老太爷静养,这就告辞了。”
岑老太爷侧过脸来细打量了安哥儿一番,脸上仍是带着笑,只眉头微微挑了挑。一旁的高管事忙俯身小声提点道,“马安泰,马公子。”
老爷子这才舒了眉梢,“今日多亏马公子援手,老头儿才免了大苦。看来马公子不仅才华出众,德行修养也是极好的——”
“不敢当岑老太爷夸奖。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晚辈,这、这就告辞了。”安哥儿红着脸道。说着,便深揖一礼,撤步要走。
岑老太爷愣了愣,笑了两声,当他年少脸皮薄,不大受得夸,忙唤悦然去送一送。
出了院门,安哥儿依旧闷头在前头走,一点儿都没有要与悦然说话的意思。“唉,你等等!”悦然开始本有些不好意思,见他这个样子,倒有了些恼意,
想也没想,便低声叫住他。
安哥儿果然顿住了脚,却只是低头瞧自己的脚面,并不看她。
悦然便有了三分气,顺着安哥儿的目光一瞧,那石青色鞋面上绣着一从兰草,
恰是她的针线。索性紧两步过去,抬脚就要往那鞋面上去踩。
安哥儿先是一愣,电光火石间,便使出身法,躲开一尺地去,瞪着她,“你这是做什么!才刚下了雨,泥水踩上去可洗不干净了!这、可是你做的!”
见他总算说话了,悦然心底本是一松,待听出他这声息带了气恼,却又不自觉的又恼了起来。冷哼道,“你还知道是我做的呢,我当你忘干净了!”
安哥儿看了她一眼,又将眼睑垂了下去,终是没有说话。
就这几日不见,悦然莫名的觉得安哥儿身上竟是多了层叫她一时也说不出的陌生和摇曳的沉稳来。
她有些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悦然捏着手帕,心里一阵发紧,又一阵发慌。心底思量半天,强装严肃道,“我也没功夫与你闹脾气,有正经事与你商量哩。”
安哥儿稍凝了眉来看她,“什么事?”
“呃——”悦然一时也寻不出什么要紧事来,知道安哥儿手头应当有些银钱,便拿生意上的事情来搪塞。
“李霁晴的事你也清楚。她想赚银子,我觉得她人不错,也很能干,便也想帮她一帮。我们打算在做笔大买卖,本钱觉得有些不够,你、你能不能帮着凑一股?”
悦然有些急的说完,又想着安哥儿应试待选都是要花钱的,手头纵然有钱,也是不能够轻易挪动的。怕他为难,忙道,“其实也差得不多,你、你凑个三五百两也就够了——”
“好。”安哥儿应允。
“呃,那就多谢你了。你放心,这生意定然是稳赚不赔的。今年大概没有分红,等明年年底就能见着盈利分红了。”
“好。”安哥儿依旧不怎么看人,只干脆利落的应一个字。倒有些漠然疏远的味道。
悦然愣了愣,便也不说话了。
秋日雨后的小径上,黄叶细细零落,两个人便这般静默相对。
半晌,安哥儿抬起眼,定定的看过来,“我、我明日就要搬到书院学舍住了。顾师兄、何师兄他们都去,姨父也说京试不拘泥于书本,去书院与师兄们一起切磋进益更好。要用的东西,我已经拜托袁妈妈替我打理送出来了。”
他语调平缓,好似在说一件不相干的小事一般。
悦然一时愣在那里,口舌发僵,半晌才艰涩、低哑的解释道,“那晚、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晓!”安哥儿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全没有想听的意思。“有好些事,都不是咱们看到、想到的那样。”他稍许感叹一句,便提了声音,“我知道路,你不必送了。冷风里站久了,也不好,你回去吧。”说完,转身径直走了。
直到走出小径,被粉墙遮了身影,也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悦然慢慢转身回去,觉得背心有些发凉。果真,不能在冷风里站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