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峰脚下十丈地内皆已被封锁禁行,三百军卒衣甲鲜明队列齐整,只待尚书大人一声令下,便要进山去搜寻夫人。徐防茫然地站在那儿,仰首痴望着他与韩嫣走散的方向,短短两个时辰,人已变得憔悴异常。
“大人,您行此举……可要多加斟酌啊!”长史曾文良在旁提醒。须知这三百军卒乃是尚书官邸守军,吏属皇城府兵,若非遇重大军事,绝不可随意调遣。如今徐防将这三百人齐集山下欲搜山寻妻,是极为不妥的,甚至可说是对圣上大不敬。跟在他身边六年,素知其秉节持重谨小慎微,如此冲动行事,曾文良还是首次见到。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呐?”徐防面色如土心力交瘁,嗓音沙哑犹如呻吟一般,“她到哪儿去了?深山老林的,也不知有没有野兽,她一个人……”他不敢想下去,面色变得极为惨淡,像个失了倚靠的孩童般无助地望向曾文良,“你说,我不去找她,还能做什么?”
“大人,那边好像有人下来了!”队伍中忽然有人喊道。
呆滞的眼珠错了错,徐防终于将目光落在西南向一条少人行走的山间小路上。一男二女正匆匆往山下行来,后面那白衣身影,不是韩嫣又是哪个?
“嫣儿——”徐防身子一震,苍白的面颊瞬间激动得彤红如霞,再顾不得自己仅在一人之下的贵重身份,拔腿飞奔直往山上迎去。
曾文良遥望着一向老成沉稳的尚书大人纵身急冲上山,先撞翻了前面那个挎着布袋蓄一缕山羊胡的矮瘦男人,又一把掀得中间那位蓝衣女子趔趄着靠在树上,终于将后面的白衣丽人一下子揽进怀中,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大人呐,既已寻得夫人,此刻您且开怀吧!明日,怕是要上罪己书才能求得圣上宽宥啦!
得知与韩嫣同行的一男一女便是华神医和他的徒弟,徐防急令手下驾车将之送往客栈,以便尽早取回药箱赶往侯府救治。尚书大人这名手下,驾车的技术那还真叫不一般,韩嫣与徐防在侯府前厅落座,同女师班昭叙话不过一盏茶工夫,被颠散了架的华佗便在沈婉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挪进门来。
入得内室,华神医为已昏迷三个昼夜的定远将军细细察看起伤情来。先前碍于身份,韩嫣不便探望,此刻陪同徐防入内,瞧见当日在城门下为她独挡万箭力战四勇的班超,赤着上身侧卧榻上,箭枝穿透左胸,箭身上的血迹已干涸发黑,胸前创处脓血未凝,嘴唇皲裂气息微弱,左颊那道箭伤已结痂,脸色灰败无丝毫生气,一颗心登时沉入谷底,只觉肝胆欲裂,腑中如被掏空一般难受。
华佗一番望闻问切后,蹙眉向着班昭道:“令兄伤势甚重,全仗体魄强健远胜他人,心中亦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又服食过灵芝、雪莲抑或参王一类的续命药材,是以这口气能强撑到现在。”
班昭想到大哥已故,惟有二哥与自己相依为命,可多年来他一直征战沙场,未曾过得一天安稳日子,不由心如刀绞潸然泪下。见这位神医连二哥以参王续命都诊得出来,心中又浮起一线希望,啜泣着问道:“华神医,您医术高明,想必定能为二哥取出箭枝,保住他性命吧?”
韩嫣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不分昼夜地翻研医书查找古方,一双如水明眸已熬得沁出血丝。她强抑着眸中泪水,心神忐忑地安慰班昭:“神医……神医既能开刀破腹为孕妇取出婴孩,一定……一定也有法子救治将军。”此人已是她最后希望,生死攸关时刻,她嘴上这样说着,牙齿却骇得上下叩打咯咯作响,身子也禁不住抖动起来。
华佗微微摇头,探指在班超伤口周围比量了一会儿,才面有难色道:“破膛取箭未尝不可,只是他的体力这几日下来已然耗尽,伤口也开始发炎脓肿,最要紧的是,箭身距心脏不过寸许,取箭过程中稍有差池,那么……”他抬起头,看看班昭,看看韩嫣,又看看徐防,不再说话。
“依神医所言,开刀取箭尚可一试?”端坐一旁的徐防终于发话。
华佗已年过五旬,数十年行医,四海游历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光可不是一般的准。否则下山途中,他也不会仅凭沈姑娘一番哭诉便答应收她为徒。听了徐防问话,早猜到他心中打算,接过沈婉莹递来的温湿绢巾,细细将手擦拭干净,这才温吞吞地回道:“医者父母心,华佗自当尽力一试。只是这生死有命,他能否迈出鬼门关,却非老夫可以断言了。”
韩嫣歉然起身,猛觉眼前一黑,脑中一阵眩晕,亏得徐防上前扶住才不致跌倒。她定了定神,向着班昭惨然一笑,“班先生,还请让神医全力救治,总好过叫将军这样等死。”毫无灵动的双眸转向榻上声息皆无的班超,“倘若将军终不得治,韩嫣把这条命还他就是。”她这一句虽语调轻缓,可那份决然却让室内诸人尽皆心神一震。
徐防扶她坐回椅上,轻声劝道:“嫣儿,不要这样。神医手段高明,定然救得了将军。”心下却是琢磨着,此番寻来这位华神医,倒是一桩不吃亏的买卖。
这两日,已有人前来打探张狄口风,虽然目前尚不知来人是小皇帝与清河王哪一边的,但无论谁起了疑心,对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现下寻了这位神医来为班超医治,自比分解辩驳更易洗清嫌疑。若救不得班超性命,不但去了这个心腹大患,于嫣儿那里也好交代,不致叫她对我失了信心;倘若班超竟能侥幸活命,却也是我徐防的大功一件,更能堵住那些见疑于我之人的嘴。
想到此处,不由向着华佗欣然道:“烦请神医全力施救,将军生死便托付于您了!”
“既如此,还请准备一处僻静之地,勿叫闲人打扰,以免取箭时伤及心肺累将军殒命;另外,预备足数的绢、纱、棉,再烧上两大锅热水……”华佗这边吩咐着,班昭那里已即刻着人去办。正忙碌间,一名下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大小姐,不好啦!府门外来了两男一女,一会儿说要见侯爷,一会儿又说要见尚书大人和夫人,门房见他们形迹可疑多问了几句,不想他们竟动起手来,现下人已快要闯进来了,您赶紧瞧瞧去吧!”